「等等。」
三人停下,躬身朝我。
「日後此处只要太监伺候,宫女不得入内。」
「是。」
我没有看他们战战兢兢离开的背影,转身走到书桌旁。他弓着背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桌上放着张棋盘,黑白子正陷入胶着,我细瞧局势,拈起黑子放在目外,右上大片白子登时陷入死地。
敲击声让他肩头一动,手里的棋子滑到地上,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睡着了。
我弯腰去捡拾,站起来时他正抬头。烛影摇曳中,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
在他淡淡的注视下,我伸手抚平他肩上衣料的褶皱,轻道:「吃饭吧。」
他一言不发,撑着书桌站起身,脚步迟滞,非复当年堪称龙章凤姿的优美仪态。我不在的白天,他所用的蜡烛、薰香都调有软化筋骨的药材,几年下来,他只能这样缓慢走动,跑上两步都难如登天。
他挪动到常用的椅子前坐下,极慢地执起箸扒饭吃菜,我坐在他对面,并不忙动筷。他的动作实在很慢,如果一同开始用膳,到最後必是我乾等他吃完。
我支肘看他,眼前的男人还是一张平凡淡漠的脸,面容憔悴,当年精神奕奕的样子就像是前世记忆,可是看不厌,三十多年了,任是什麽时候的他,我总看不厌。
他从来不算顶好看,以往身处富贵之中,居移气,养移体,才出落得丰神俊朗,在这里待了四年,一切荣华想望尽皆成空,如今瞧上去,则比实际年龄还大上一些——这麽说来,他看起来就与十二皇叔一个年纪了?
这麽无聊的事我却觉得有趣,轻笑一声,也没有吸引他注意的意思,可他彷若未闻,静静喝着汤。
他的右手习惯性微颤着,汤水有一些洒到了桌上、袖子上。很狼狈,任何有教养的皇室子弟都不能容忍如此失态,刚开始时,他会为此停箸罢食。
第一次没有顾及,是在来此第二年的九月某日。那个时候,他比现在还要消瘦得多,那日的前一晚,我把汤水哺进他试图紧闭的嘴里,弄得两人的唇舌都鲜血淋漓,然後,我第一次在床以外的地方要了他。
这个人被我完全击败,地位、财富、家人,一切都已失去,仅剩的尊严也被我压在身底,当年那些巴结他围着他打转的,都将所谓赤胆忠心转手奉送给我:天底下恐怕没有比他更缺少价值的男人了吧?
无妨的。美丑贫富,他变得怎样我都无妨,但是旁人不同。
旁人会因为他位高权重而虚情假意,会因为他顾盼生辉而心怀不轨,现在他在这里,形同废人,只有我在身边陪着,只能看我一个,谁都不再来抢,也无论如何抢不去,只有我不介意他任何虚名与这身皮囊,如今的他若不接受我的陪伴,又能到哪里去?
多好,在这里只有我和他,就算出於恨意,他每天也只能想我,就算满心不甘,他每晚也只能等我。足够了,只要能一生这样下去,夫复何求。
南北相对的通气窗一尺见方,高高贴住屋顶,铁栅栏密密隔开了他与尘世间的一切关联。只有我。如今能够拥有他的,只有我。
浓浓的满足熨热胸口,不管使用什麽手段,不管遭受多少唾骂耻笑,只要是这样的结果,我全然不後悔。为了这结果,我不介意做得更多。
我想到刚才的宫女。那个低贱的女人趁我不在,勾引了他,多半早就对他起了意,该杀!
我不会向他质问这件事,得到的回答只会让现在平静的气氛变得令人不快而已,而且那定是旁人的错,他没有理由受我指责。
看他吃了一大半,我这才端起饭碗。我吃饭一向很快,小时候常常被他取笑,说家里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旁的兄弟都懂得细嚼慢咽,只有我像饿鬼投胎。
能被他唠叨几句是件高兴事,我虽然每次不服气似的出口分辩,但这习惯却从来没有要改,後来戎马生涯中,一切讲究从简从速,倒是因此得了些便利。
两人几乎是同时间放下碗筷,我击掌,小太监过来收走桌上残羹。
他重新回到书桌前,又盯着那盘棋局发呆,我坐在他旁边,边喝刚沏上的清茶,边看奏摺。
前几年,我从不把朝政相关的事情带到这里,今年开始,有些无关大局的奏摺,被我拿来打发睡前时间。天还冷的时候,我有时会边看边硬是将他拢在怀里,跟他讲那上边写的事情,他自然不理会我,还总是很快睡着。
软筋的药物会让人没有精神,虽没有我出征次数频繁,可他从前也是带兵上阵杀过敌的人,但现在镇日只会发呆。
看,又睡着了。发呆也好瞌睡也好,他安静乖顺的样子比以前可喜太多。
凉爽的晚风自两边窗口拂入,吹起层层幔帐,吹动他腮边的垂发,发梢贴到长而细的颈子上。我胸中一热,凑上去轻道:「该洗澡了。」
他毫无被乍然惊醒的表现,缺少情绪的眼直直看着我,然後站起来,到底是刚睡起,趔趄了一下。
我把弹劾康侯世子当街踹人的无聊摺子随手一扔,伸出双手稳住他。
他面无表情靠在我怀里。
每当这种时候,第一年,他奋力推开我且高声怒骂;第二年,他闪身回避;第三年,他皱眉抿唇不语。
四年了,他慢慢改变,而这改变的终点,会不会是对我的接纳?
又奢望了吧,孙兆安,你明知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我暗暗给自己泼冷水,手里揽过腰将人抱起,朝浴池而去,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自然而熟练。
第十二章
永昌七年二月十九,太子兆功、潞王兆隆谋反伏诛,我将他们的头颅挂在城头,东宫、潞王府馀部大半投降,少数逃窜。
我听从徐博的建议,对归降兵将既往不咎,紧张情势得以缓和。二月二十五,父皇正式册封我为太子,随即他称病不朝,军国大政皆由我决断。
突然间变得很忙,原本父皇与兄长共同分担的事务,如今都落在我肩上。我并无太多治国的经验,好在有一班出色的幕僚辅佐,且多年在外,百姓疾苦不少次亲见亲历,对於如何安民心中稍稍有底。多做对百姓有好处的事,令他们休养生息——至少目前的我只要做到这一条便算称职,开创盛世之类,尽可以日後掂量著斤两再说。
我住的东宫离後宫禁苑只有一墙之隔,父皇久不临朝,我与皇位之间的距离,恐怕比那更短。而这些都不过是附丽,真正的目标是被我幽禁在重楼中的兄长。
世人眼中的太子孙兆功已经「伏诛」,他现在唯一的身分就是我的禁脔,从来只能默默守护、暗暗凝视的兄长,竟有一天成为我的所有物,直到现在我依然难以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幸运。
我遣心腹将他秘密带进东宫,事变五日後,我们有了第一次对谈。
我知道最多只能将他留在身边,心里并没有奢求更多,连他的身体也并不一定要得到,我只是想两个人在一起,我想见他的时候,没有任何阻碍。
然而任凭我怎样剖白这份心情,他只有一个回答:「给我个痛快。」
我说,我不会让你死。
从言语辱骂到肢体冲突,他用种种方法激怒我,逼我杀他,一旦明白我绝对不会遂他心愿之後,他又设法自戕,我便收走一切可能为他所用的东西,派人日夜看管。
他不吃不喝,我命人强灌,他试图打破器皿吞食碎片,我将他绑起来,他挣扎得绳索都透过棉袍勒进肉里。
我始终认为这个兄长是半吊子,一开始立下死志,等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後,也就没有贯彻的决心了,毕竟我只是软禁而没有加害他的意思,这样安安静静活下去,对於天性懒散的他来说,想来并不算困难。
然而我忽略了七年储君生涯赋予他的好胜和自尊,他变成一个无法接受失败的人,失去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竟然表现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以前的兄长不是这个样子的,人总因为身处的境遇而改变,他与我亦然。直到他从窗户跳下去摔折双腿,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将他的家眷带到面前。为斩草除根,手下败将的妻儿落入对手手中,一向都只有死路一条,若在他们死之前还能派上用处,自然要利用彻底。
曾经笑著唤我「二叔叔」的女人们,以及曾经不顾父亲的不悦,黏著我非要听杀敌故事的孩子们,在我面前排成一列,他们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每个人的表情都畏缩恐惧。这些表情让我想起当年前朝皇帝来到郑国公府的情境,当年那个皇帝的头颅早已被阮长荣割了下来,献给父皇当了几天夜壶之後便遭丢弃。
那年只有六岁时的我作梦都不会想到吧,有一天孙兆安能赢得这样彻底。
两名近侍搀著兄长,扶他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薛范将刀架上太子妃的脖子。
我指著他的断腿,道:「我不希望再看到这种事,大哥你可以答应吗?」
「杀了我。」
兄长面无表情直视前方,无论我或他的结发妻子,都不看一眼。
我使个眼色,薛范手起刀落,太子妃的头颅掉在地上,鲜血四溅,头颅滚到一名仆妇的脚边,仆妇惊声尖叫,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如此一来离得头颅更近,仆妇惶悚至极,两眼翻白,昏厥了过去。
我看著地下,这个因为身分高贵而成为他正妻的女人,死得无声无息,在东宫妇孺一片惊叫与哭泣声中,我凑到他耳边,沉声询问:「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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