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如此,我辅佐太子,倾力固本培元也就是了。」我越推辞越顺口,他们的神色也越来越坚定。
「如此可见殿下也认为自己本领超过太子,这本身已经是不臣之心。历来功高震主,最是不祥。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您有心效法周公,也得要有命辅佐成王。」
这场对答一直持续到晚膳时间,在众人软硬兼施、声泪俱下的劝说之下,我「勉为其难」下了决心。
月底转瞬即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然而还是要等待时机。
而时机很快到来。
永昌七年二月初八,肃州太守叛变。肃州离京城不过一日路程,叛军於民无恩,从者寥寥,依我看,这是场假以时日就会自动消弭於无形的变故,但作为平定天下後的第一场叛乱,父皇为杀鸡儆猴,特地派兆隆率八万兵马前去征讨。
兆隆持符调动京城附近的府兵,不几日,人马如数配置完成。父皇率百官在太庙送他出征。
这实在是一场小仗,每个人都等著看潞王不日奏凯归来。可是战报每天送到京师,十日过去,两军却仍然陷入胶著,父皇有些著急了,命兵部再派人督战。我与部将们参详之下,都觉得其中有猫腻。
「恐怕是想用兵符做别的事情吧。」打点行装中的阮长荣,趁著来卫王府中取走随身物品的时候,与我商谈了几句。
他的猜测是对的,就是这天午後,葛钟麟一身挑夫打扮,潜行至我的书房。
「战事第五日便已结束,兵力无损伤,且收编了肃州叛军残部。潞王昨日派人送密函给太子,约他在城外曲苑中商议下一步行动。」
「他们想用手中兵马,里应外合对付我?」
「是。」葛钟麟用扁担拄地,斜倚在门框上,浑身上下看不出对我有一丝敬意。
太子与潞王各自的府军加起来有两万人,真要尽数上场搏杀,我就已经未必能够支持,还要打这八万人的主意,实在有些小心过了头。我没想过拿手中兵马的性命和他们硬拼,京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禁不起这样规模的厮杀。
「他们约在什麽时候?」
「今夜子时。」
「军力如何?」
「潞王那边无法确定,太子会带勋府亲兵两百人。」
带兵将领秘密潜回京城是杀头重罪,兆隆断然不敢声张,估摸连一百人都不会有。我心中有了成算,对葛钟麟道:「葛将军此去实有大险,不如就留在卫王府听用如何?」
葛钟麟凛然道:「葛某来这里,只为遵守翟公子临终叮嘱。今夜之後,无论哪一方事成,葛某都不会出现在您面前。」他说完也不行礼,就推门出去。
曲苑乃京郊的游园胜地,本是富商私产,後来因故被京兆府罚没,成了京城各色人等的休憩之地。如今正值春暖花开,曲苑白日里前来踏青的游人如织,入夜後才归於平静。
曲苑的西园被辟成价格不菲的旅店,景致极胜,前天起就被来京做买卖的「江南盐商」包下。
兆隆将此处作为据点,是因为京兆尹派任的曲苑监事,乃他当年战场上拔擢过的老部下,可他却不知道对方因为女儿被他强要入府做侍妾,已然对他恨之入骨。倒是徐博常替其还赌债,被他感恩戴德,引为挚友。
现在,我与徐博就站在兆隆居处对面的苑监卧室内。
子时刚过,兄长与百姓打扮的亲兵进入苑门,人数不过二、三十。他的手下除了等在门外接应的那些以外,白天已经混进这里好几拨,藏於暗处。相信我亲自调教出来的那二十名精兵,现在已经将这批人处理得七七八八。
随後西园偏东的小阁楼内,微弱火光一闪而灭。
四周静得没有半点声音,暗处却有许多双嗜血的眼在闪动。
我伸手拨动弓弦,破空声响,伏兵乍起。几名大汉手起刀落,守在东阁楼外的军士身首异处,无一幸免。
惨叫凄厉似子规夜啼,站在我身後的曲苑监事吓得面如土色,阁楼上立刻响起不规则的跑动声,兄长与兆隆踉踉跄跄冲下楼来,看到一地尸身,面面相觑。
兄长拉动手中物事,再往空中一抛,青色焰火伴随尖利呼啸直冲云霄。
未几,苑外杀声震天,应该是阮长荣、卢双虎与太子的援兵动上手了。
兄长他们与几名贴身侍卫欲向外突围,被薛范率人截杀,其他几人与军士们恶斗,渐露败相,只有兆隆功夫了得,薛范一时半刻竟战他不下。我抽出羽箭搭在弓上,拉满弦,箭尖随著兆隆的身形左右移动。
他是我弟弟。
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
小时候我们很好。他被欺负了,就躲在我怀里哭。
可如今,他总在兄长面前说我的不是,使得兄长见疑於我。
他侮辱挖苦我对兄长的感情。
他无数次设计陷害我。
他是障碍!
箭离弦时,兆隆的眼光正看向我这一边。
他老虎一样凶猛而充满生机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瞪大,然後失去神采,庞大的身体轰然倒下。
这一箭正中背心,我的手不曾抖上一抖。
薛范将羽箭拔出,又猛力从他的心口插入,前後两处伤口贯通在一起……这能让他看起来不是死於偷袭。
兄长和他的侍卫们,已然刀剑在颈。
「把太子殿下带进来。」
架著兄长的士兵答应著靠近。我伸手要拉过兄长,忽然那士兵把兄长向旁边一推,挥刀直砍,取我面门。
我急忙矮身险险躲过,头皮仍是被削掉一小块,发辫跌落地上,血从头顶缓缓流到脸上,我却无暇感觉到痛。
徐博就在身侧,他抽出佩剑砍下那士兵的头颅,血溅在浅蓝色的儒雅衣袍之上。
我将兄长带进屋中,斥退在一旁发抖的苑监。
兄长面色凝重,眼中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我知道斗不过你的,只不过还是想搏一搏。成王败寇,你已经杀了五郎,现在轮到我。」
我一言不发地脱起他的衣服,他挣扎,然而徒劳无功。
我褪下他的外袍,除下鞋袜,掀开床幔,里面躺著一个人,我将兄长的衣物给他穿上。
兄长看了一眼,惊讶道:「他是谁?」
「刑部大牢的死囚。」明远最後的礼物,是身形外貌与兄长七分相像的死囚。
「你要干什麽?」
这名囚犯被灌食了药物,带到这里後就陷入沉睡。我用佩剑将他的头颅割下,抹了些颈部的鲜血在脸面之上,又从左颊到右耳处划了一记,血肉模糊,相信没人会疑惑他是否为当朝太子。
兄长犹如中了定身法般,看著我做这一切。
「你到底想做什麽?」
「想得到你,我说过的。」不等他反应,我一记手刀砍在他颈部,兄长软绵绵倒在地上。床後有夹壁,我半抱著将人送到里面。
我提著囚犯的头颅打开门,向在场众人示意,顽抗的残兵丢下武器,卫王府将士中响起欢呼声。
薛范拎著「兄长」和兆隆的头颅,随我来到父皇寝宫。
浑身是血的我们无人阻拦,父皇他应该已经听到消息。
「太子与潞王图谋不轨,已被儿臣击毙。」我在御座前俯身长跪,薛范将人头放在脚边,与我做同样动作。
「你说什麽?」父皇迟疑地问,眼睛看著两颗带血的头颅。
我重复一遍。
我想,既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不可能如常人老年丧子时那样哭天抢地。
果然父皇沉默了良久,只是平静地道:「朕……真的没想到。二郎,我本来担心你心软,最後伤在大郎和五郎手里。像是上次的密信,太子私自结交地方大员,我本该从严责罚,你却故意让我知道告密之人是你的亲信。
「你本可以做得滴水不漏,为了给大郎留馀地才这样安排。你对这个不成材的哥哥是真的很看重,为什麽……为什麽最後是你来到我面前?」
「太子与潞王藏匿虎符,图谋不轨。」我第二次重复,同时打消了与他合演一场相拥而泣大戏的主意。这个也是我父亲的人,到现在竟然还在说他宁可我被害死,也不能接受我杀了他心爱的嫡长子。
算了,这样我心中还能更坦然一些,何况他要怨恨也好,欢欣也罢,都已对结果没有影响。
父皇又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之後苍老的声音问道:「那麽,接下来你想怎麽办?」
「父皇年事已高,国不可无储君,儿臣请求尽速另立太子。」
「依你之见,该立谁好?四郎、六郎,还是九郎?」
我看著一脸认真的他,感到无比滑稽。「父皇,您以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麽?」
他一愣,随後像是恍然大悟,「啊。你想自己做太子?」
我不理他装疯卖傻,径直道:「父皇年迈,需要安心颐养天年。兵马统御之权,也由儿臣来为父皇分忧吧。」
「你……要兵权?」他将身体靠在几上,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把这几个字说完。
我有些悲悯地望著他。我不止一次闻到这老人黄袍下的肉身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上半生辛辛苦苦藏愚守拙,智略在他本不堪担负的功业中耗费殆尽,到如今松了弓弦,本以为可以享一些清福,却不料还要生出这许多伤心与烦忧。
我横下心,磕了个响头,道:「恳请父皇体谅儿臣一片孝心。」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好好打理这一身。」他吃力地抬起手,驱赶般地打发我走。
今日之事若不能毕,拖一日便多一日隐患。我又重重磕头,高声道:「不得父皇允可,儿臣寝不安枕,不敢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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