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厉害,那就立你当太子,让你去做皇帝好了啊!嫡长子,狗屁的嫡长子!这麽窝囊又一无是处的太子,我很稀罕吗?你为什麽要是我们家的孩子,为什麽?」
我又何尝不恨生成这样的身分?若我不是皇子,若我只是平民出身的一员武将,我不必遭这许多猜忌,我不必碍於兄弟名分裹足不前,我可以今生为你效犬马之劳无怨无悔,我也可以反戈直指皇位,像现在这样,将你永远锁入怀中。
兄长絮絮叨叨发泄完心中不满,他边嘟囔著「为什麽」逐渐陷入沉睡,我哭笑不得……至少在不负责任这一点上,他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也许他是对的,能力上的悬殊摆在那里,我从未将他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来尊重。
「可只有我被你牵制了,处处掣肘,进退维谷,这样看来,赢家依旧是你,不是吗?」
为犹自发热的身体报仇一般,我一边说一边重手重脚地将他推到榻上,他咕哝著抱怨几声,没有醒来。
眼前的男人眉形平淡、鼻梁不高、身材偏瘦,平常的肤色正泛著饮酒过量後的不正常红晕,曾经没什麽头脑才显得乾净的眼睛,也随著无聊无谓的操心事增多而难看起来,现在闭上就最好。
明明从外到里皆乏善可陈,我的眼光却总无法自他的身上离开,我是蠢货。
愚蠢的我甚至正在缓缓地凑近他的嘴唇仔细查看。上唇比下唇略薄,泛著些许淡红色的光泽,丰厚的下唇微微噘起,触感柔软,宽度似乎比我略窄,也许意外地适合被亲吻……
「二哥,你在做什麽?」
我如遭雷殛,慌忙直起身来看向门口。
门已半开,兆隆端著装酒的木盘站在那里,满脸错愕。
第九章
入冬时,明远受了风寒,引得旧疾复发,终究一病不起。我每去一次,便见他衰弱一分,见面时他却还强打起精神来说话笑闹,我不忍看到他勉强自己,改成每天派人问候,自己则绝少登门。
元月十六,侯府差人请我过去,总管脸上满是哀戚之色,我心中沉甸甸地有了底。
推门进去便有一股浓烈的草药味袭来,他从小就吃药,只有在军中那几年,反而身强体健。我赶紧将门关好,明远怕吹风,房间遮得严严实实,大白天也要点灯才看得清周围。
「你来啦。」
「嗯。」
他今日气色不错,靠坐在床上朝我笑笑,除了眼眶深陷下去,清俊的容貌一如往昔。
我刚要开口寒暄,他却正色道:「时间不多了,有个朋友请你见一见。」
他轻轻击掌,帐後闪出一个人影,我抬头看,却是翊府将军葛钟麟。
「参见卫王殿下。」
「葛将军不必多礼。」我还了半礼,不解地看向明远。
明远道:「葛将军是可以信赖的人,上次太子送密信去习州,也是葛将军告诉我的。钟麟,以後有什麽事,请你直接向卫王禀报吧。」
葛钟麟飞快看了一眼明远,又低下头去。「末将遵命。」他朝我拱手,「葛某听凭卫王差遣。」
「太子和潞王昨天讲了什麽,烦请你再对卫王说一遍。」
「是。太子与潞王商议,要将卫王府的武将们外放出任地方官职,文官们则延揽入朝。」
明远哈哈一笑,随即不住咳嗽,我急忙替他轻轻捶背,不经意抬头,却见葛钟麟脸现关切,握紧了拳头。
明远断断续续地道:「按律亲王不得……咳咳,不得结交外臣,他们是要将你的……咳咳,左膀右臂都斩断,咳咳,你到底做了什麽事,逼得他们使出这样的……咳咳,狠招?过年之前,陛下不是才……咳咳,当过和事佬,要劝你们言归於好、好吗?」
我苦笑。能对他说正是因为那次,三兄弟之间的关系才越发险恶起来吗?
兆隆听我坦诚不讳对兄长的感情,讥讽、挖苦、辱骂倾巢而出。百年以来,世人向来视男风为污秽,他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是我犯傻,以为他与我身世相同,对兄长也甚依恋,或许比之旁人,对我的心情能更有一份宽容。
那天我问,小时候,你不也说过要和大哥成亲?
兆隆瞪大眼。「那都几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什麽都不懂,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一句儿时玩笑而已,你难道当真?
「你真的很不对劲。他是男人,是我们的兄长,不管你要从他身上得到功名富贵,还是要取他而代之,都比那种下流念头要正经一万倍。天下美女何其多,愿意委身於你的不计其数,你到底是哪里有毛病,会对大哥有这种心思?」
如刀的言辞和眼光劈斩而来,成为时时搅扰我的梦魇,没想到第一次向人坦露心迹,就招致意料之外的鄙弃。
这些天来,太子潞王一派在朝堂上对他们认定的「卫王党」攻讦日趋激烈,昨日朝觐,我在归途遇到兆隆,他走过我身边时,特意高声说:「何必在台面下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小动作?对付见不得光的老鼠蠹虫,真刀真枪干一场就好,这种虫豸鼠辈看起来威风八面,事实上心虚气短,你以为他真敢反抗吗?」
因为我是不正常的人,所以他大概已经不再把我当兄长看了。
「你在发什麽呆?」
被明远扯著衣袖,我这才回神。
「我想,我迟早会什麽都没有了吧。」
明远的双眼因为脸庞消瘦而显得特别大,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对葛钟麟道:「钟麟,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葛钟麟称是,推门出去,关上门前的最後一刻,他直直看著我,那眼里难解的情绪是……憎恨?
我忍不住问明远:「这个暗桩,你是怎麽寻到的?」
明远答非所问:「你很想知道太子殿下的所有言行与饮食起居对吧?以後可以了。」
我避开他状似了然的目光。「我去探听他的饮食起居做什麽?」
明远苍白的嘴唇朝两边勾起。「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再不说实话,以後就没人听了。」
「说什麽胡话。」我小声呵斥。
「你不要也和他们一样,忌讳这个那个,该来的总要来。」他勉强抬起手,抚平我聚拢的眉峰,我觉得这亲腻有些过头,却没有避开。
「兆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天下是你的,那麽想要什麽人,都是手到擒来。」
我看明白了他眼神中毫不隐藏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对他说谎。「他是太子,若我强夺天下,他怎麽能活。」
「若你是皇帝,生杀予夺之权,自然在你手上……还是你坚持要得到『心』才算数?」
心?我摇头。「我如何敢想?」
「是啊,我也是不敢想。」他直勾勾盯著我。
我全身一震。「明远……」
「如果你下定决心,就去找刑部员外郎宋时艰,他有一样东西,可以解决你一个难处。我乏了,想要睡一下。」
他疲惫地闭上眼,推开我伸出的手,自己挪动身体,等到平躺好时,已经满头大汗,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
我替他拉好被子,有些无措地看著他单薄的身形,站了半天,终究不知道该说什麽。「那……你好好休养。」
「嗯。」他停止了咳嗽,喉音仍然模糊。
我又踌躇半晌,方才转身。
「等一等。」他静静躺著,难得地向我提出要求:「替我打开窗。」
我明知他闭著眼,却仍是摇了摇头:「你不能吹风。」
「已经无妨了,你知道的。」他近乎透明的脸上扬起笑容,我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我迈著沉重的步伐走到窗前,将填塞缝隙的棉絮一点点抠掉,推开两扇窗。
料峭春风扑打在我脸上,风声呼啸中只听他叹道:「天真冷啊。」
我走到他跟前,伸手摸摸他立刻变得冰凉的脸。「要不要再关起来?」
「不必,这样很好。」他的睫毛轻颤,连语调也带著战栗。「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奉你之命带兵包抄漠西大可汗的後路,烧他粮草?」
我点头。那一役大捷,明远厥功至伟。
「事情很快办完,我率军退守西疆,等待与大军会合。那个鬼地方的天气,比今天还要冷上十几倍,听当地人说,不远处的雪山上有一种紫色的莲花,如果能够趁它盛开时摘来送给心上人,一定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
「我一个人出营,花了三个时辰爬到山顶,运气不错,只守了三天三夜,其中一枝莲花恰恰开放,我摘了回营。第二日大军抵达,听说主帅大人为了迎接前来劳军的太子殿下,已经带人去驿站等候了,我就把那朵破花给了当晚服侍的营妓。」他这番话说得无比流畅,毫无滞碍,眼睛也是闪闪发亮。
「你这家伙,竟然擅离职守。」明知道这样的应对太过圆滑,我别无选择。
他笑起来。「是啊,我倒忘了卫王殿下军法森严。」慢慢地,他合拢双唇,神情渐渐转为安详。「那紫莲花有多好看,你一定不知道。」
我深深看他,默默迈步离开。
永昌七年正月十八凌晨,定远侯翟明远薨。
我携妻儿赶到的时候,小殓已毕,家人奴仆不断在殓床前痛哭。他只有一个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翟家的兄弟姐妹陆陆续续过来,还未知会蔡国公,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好,白发送黑发,一时恐怕受不了。
翟氏是他最疼的妹妹,路上就已经哭到晕过去,现在厢房休息。我一个人拈香礼拜,随後不理他家人多番劝说,直挺挺站在他的殓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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