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片刻,乔装成店小二的沈虎牵着两匹马走到窗前:“统领大人,马已备好了。”周慎就着窗前的灯看了看天,夜风里已经有了细雪,针尖一般大小,飞在乌压压漆黑的夜里,刮得人脸疼。周慎披上风帽,从酒馆里走出来,沈虎把头压得更低,不敢抬头望他。
周慎翻身上马,勒着马索在原地踱了两三步,又从怀里摸出个令牌丢给他:“你不用等在梅城,留下廉七他们待命,你回去用这令牌调三支白狼哨卫过来。”
沈虎行礼道声遵命,周慎冲他一颔首,接着一夹马腹,向着风雪中往南去了。
城南是素春街所在,等周慎和周聪披着一头一身的雪到素春街时,夜已深沉,雪也大了,素春街上零零落落地生着几堆火,乞丐们聚成几群围着火煮食,余下的就是几条瘦狗在街上转悠。
素春街不愧是当年最繁华的花街,一水儿沿街而建的楼坊,用的都是青砖,一栋栋飞檐挨着角壁,一层叠一层,各家门上刻的都是各色花样,每户门前挑出的花牌钩儿镀着黄铜,虽然已经生了绿锈,但也能看出上头刻着牡丹花儿,光站在这里,就能想出当年这一街的香脂浓艳粉面玉臂,一街的活色生香钟鼓丝竹,是何等光景。
而如今只剩一街的空楼,一街的风雪。
周慎牵着马走向街正中,出了绝色白香卿的温香楼,就在此处。
原先白香卿死了第二日,这里就失了火,后来又被人重建起来,仍然是原来的格局,四进大院,三层楼台。
温香楼与其他的花楼不一般,专门将三层门楼盖在临街的地方,又辟了一间临街的屋子,每天让不同的姑娘窗口抚琴唱曲,唱完便掷一朵时令的花下楼,下面的人若是捡到,便可以凭花进楼,品着茶听掷花的姑娘再细细唱一曲,这时间久了,温香楼的花也有个雅称,叫惜花听音。
白香卿那年就是坐在窗前唱了一曲汀有兰,掷了一朵海棠被张世杰捡到,二人一见就情根深种,想当年羡煞多情,谁料想后来是那样的结局。
如今梅城已经久不唱汀有兰,也不见惜花听音者久矣,周慎望着那三楼上的临街小窗,风雪大了,从窗棂上飘出早就朽烂的纱帘,几条烂纱飞舞在空中,衬着这条街,说不出的可怜凄凉。
周聪听着一街的风声,看着这黑洞洞的门楼,不由就有些发憷,搓了搓手说:“师父,不会真的有鬼吧?”
周慎淡淡地答了一句:“说不定真有。”
周聪干笑:“师父别吓我。”
周慎指着那个窗户角落让他看:“你自己看。”
周聪仔细一看,那窗台上最角落的地方露着四根灰白色的手指,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还真有鬼!”
周慎环顾了一遍四周,没见到人影:“装神弄鬼而已。”
他们金阁出身的都有一身好轻功,周聪只觉得眼前闪了一下,就见周慎已经蹬着墙角往青砖墙上去了,只是三两步的功夫,周慎已经轻巧地落在了三楼窗台上。
周慎伸脚拨开缠在那只断手上的烂纱,低头细细分辨——原来是只假手,只不过雕刻得精巧,远看倒能以假乱真。周慎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包起那只手,拿起来的时候发现底下还压着东西,他拔下腰上的刀,用刀尖挑起那东西细看,原来是块女子用的手帕,只是年岁似乎已经很久远,手帕已经泛了黄,但还能看出角上细细地绣了一丛白海棠。周慎收了假手与旧帕,又四处翻检了一遍,他在上面四处看,下头的周聪却突然叫他:“师父!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周慎停了翻检,屏住呼吸细听,果然听到有很轻的琴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夜,被风扯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
什么鬼魂什么冤孽,周慎从来不信,不管这人什么来头,装神弄鬼折腾这么多花架子,他敢来,周慎就要去会一会。
周慎听了一会儿,从窗口蹬了一脚,人直直地向琴声来的方向掠了出去,在漫天的雪里像一只黑鹞子一般翻飞了几下,很快就不见了。
周聪一声师父还没喊出口,就已经看不见周慎的人影了,周聪一跺脚,牵着两匹马朝周慎走的方向追过去。
周慎沿着琴声追过去,街尾原本有一群围着火的乞丐,这会儿都倒在地上,周慎停了脚探探鼻息,倒是都活着,怕是被什么药迷晕了。
到了街尾,琴声又大了些,周慎又追了两步,琴声忽然就停了。夜深雪重,只有远处的锦阳湖上还有一点点光,有几点渔火,还有几条花船,周慎四处看了看,素春街尾原本是一片十里的荷花池,隔着一座石桥就是锦阳湖的西码头,听胡老保说,当年素春街还有芙蓉夜,每年到了中秋节,各家的花魁都要游街,最后在这荷花池边选出一个芙蓉娘子。那时候人声鼎沸的荷花池,经过这些年的废弃,如今已经成了流民们洗菜洗衣的池子,荷花早就没了。
周慎沿着街尾的荷花池走了几步,那琴声又起了,这次周慎听出来了,真的是汀有兰。这支本来是相思的曲子,弹得快了是情窦初开,弹得慢了是缱绻刻骨,可这支汀有兰弹得哀婉切切,几个音调一起,听得人心里一片酸楚。
周慎不动声色,往琴声的地方走,忽然就有歌声合着琴一道响起。
“沅有芷兮汀有兰,我思君兮未敢言,君如明月在云端,我思君兮摧心肝,将琴代语兮写衷肠,何日见君兮,慰我彷徨。”那声音很轻很慢,唱的是相思,却叫人听了沁寒入骨。
周慎左手压上腰间的刀,右手捏出一枚镖来,听音辨位是金阁的入门武艺,他听了一会儿,却发现这声音四处游走,周慎将手里镖尾的扣环抠开,镖就散成了九根钉。那声音还在一遍一遍唱着,周慎稍微压低了身子,将九根钉往四面掷去,他身上有九枚这样的镖,就是八十一根钉,周慎沿着荷花池游走,手上不停,荷花池边堆满了流民们砍来的柴,周慎的不少钉全打在柴垛子上了,等拆了第四枚镖扔出去的时候,周慎终于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入肉声,接着就是踩落木柴的声响,他一跃而起,循声跳了过去,只看见那堆半人高的干柴垛子后面有影子晃动了一下,顷刻就没了动静。周慎拔出刀,压着步子绕到干柴垛子背后,只看到地上散落的几根枯枝,离他最近的一根枯枝上缠着一丝琴弦。周慎蹲下去看那根琴弦,弦在雪光底下泛着青色,看上去像是用精铁拉成的细丝,难怪发出的琴声这么沉。
这几年江湖上没人用琴,最负盛名的以弦杀人的徐三听也早就销声匿迹了,不知道这突然出现在梅城弹琴的是什么来头,周慎盯着那根琴弦上的血迹,至少现在他知道,梅城没闹鬼,闹的是人。
鬼神不归他管,但人的事情,归他。
周聪牵着马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周慎:“师父,抓到了没,是个什么玩意儿?”
周慎把琴弦装进腰包里,顺手把从温香楼上拿到的假手和帕子递给周聪,周聪这会儿也不怕了,接过来捏了捏:“嗬,软木做的,看着还挺像。”
周慎站起来对着锦阳湖的方向望了望,对周聪说:“明个儿咱们去花船上查查。”
周聪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师父,您要带我去逛窑子?”
第5章 犹有一点香 当时依稀在
周慎来梅城的第一晚去了素春老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梅庄,他要来拜一拜他爹。
周聪站在周慎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手里还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知道这把刀其实不是他师父的,是小钟大人的,他师父的刀,挂在小钟大人卧房的墙上。
他被师父带回金阁的时候才七岁,刚被洗刷干净要吃饭,因为师父要收他当徒弟,周督总说他狂妄,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他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吓得抱着饭碗缩成一团,还是小钟大人抱着他,他才敢把饭吃完。
那时候他师父和小钟大人都在宫里当侍卫,他俩经常去宫里的南食所院子里偷果子,吃不完就带回来给韩留仙和他吃。当年大家都起哄说韩留仙长大了一定会嫁给他师父,人人都说他们有夫妻相,站在一起看着就般配。
周聪摸着怀里的刀,这把刀的刀脊旁边刻着谨言两个字,是小钟大人的花名,他师父那把刀的把手上刻着十五。去年冬天他也得了一把自己的刀,他请周慎给他刻字,他师父想了一想,唰唰在刀脊旁边刻了三个大字——吃得饱。在金阁,刀上的字就是花名,于是整个金阁都知道新的白狼哨卫里有个吃得饱,周聪被人从去年冬天笑到今年冬天,笑着笑着他也习惯了。他这把刀也被李昭序看过,有一次李昭序跟他比划的时候,抽了他的刀去看,结果看到吃得饱三个大字,哈哈大笑。晚上他回金阁的时候,李昭序还特地让人给他带了一笼包子,喊他吃饱些。
周慎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装的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八宝楼的酱肉。周坤死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在那之前,他因为不想进金阁,跟周坤闹得不可开交,父子俩天天吵,他挨打罚跪是常事,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爹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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