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虽然打断人家演奏,似乎称不上礼貌,但一来这曲子很慢,几乎每两个音之间都可以插下一大句话;二来对牛弹琴两人都心里有数,不必强作知音。
那女子停了动作,过了一会方答道:“你名无射,却不知道曲名?”
她的声音惊人地优美,并不似外表的冷淡。她的人看起来单调到近乎枯瘦,声音却很丰富,就好似声音给她的人上了色,整间厅堂都因此光辉了一瞬。
钟无射干笑道:“对不住,名字是爹妈起的,我自幼五音不全。”
女子道:“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没有名字。”
钟无射想:“她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也就不客气地接了一句:“你的琴没有你说话好听。”不过这句仍算是夸奖。
女子道:“我除了说话声音,一无足取。”看来也不是头一回收到这种评价。
钟无射道:“头发呢?”
女子道:“它会使我的脸让人失望。”
钟无射想:“所以你才戴着面纱吗?”叹道:“人有两样东西超尘拔俗,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我一样都没有。”
女子道:“如果要你和我交换,你愿意吗?”
钟无射哑然。关于这女子的身份她当然已做出很多猜测。
钵昙摩是她平生仅见的高手,熟识的人里除了父亲钟之穆,恐怕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这女子能指使钵昙摩做事,武功和地位不言可知。毫无疑问她不是正道的人物,但跟钟无射想象中的魔教妖女也相差甚远。也许她是江湖上某位隐居的前辈,也许并不需要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
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钟无射身上也有值得她羡慕的地方?
钟无射鼓起勇气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女子道:“等。”
钟无射道:“等什么?等着杀我,还是等着救我?”
女子虚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突然勾出一个尖锐的高音,钟无射只觉仿佛有数把小刀刺向双耳,脑中一阵绞痛,不得不运动内力以抗,心内怒道:“我说了什么,她就这样生气?”
慑人音波缓缓消散,只听屏风之外有人道:“高雅求见妙音使。”
虽然只见过一面,相隔又数日,厅上青年隐约身形,正是高雅无疑。钟无射万料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大喜过望,正要开口呼唤,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能从方才待客之道中判断来者不受欢迎,但自身难保,没余力再替对方操心。果然女子道:“出去。”
高雅道:“除非妙音使亲自现身相请,不然我是不会出去的。”
女子道:“出去!”纤指连拨,曲调凌厉,钟无射胸口血气翻涌,心如擂鼓,只得撕下两片衣襟,将双耳死死塞住,全神贯注之间,已经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杀伐之音暂歇,高雅仍站在原处,腰背比平时还要挺直些,再发言已经满腔怨愤。“好歹我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找人也找得很辛苦,进门没站稳,又领教如此盛情,反正你现在也赶我不走,妙音使难道不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女子道:“你想说什么,我了然于心,不必再多此一举。”
高雅道:“此言差矣。我很了解你吗?你很了解我吗?我们除了都认识千重雪之外,还有任何沟通的渠道吗?何况他已死了五年。人之瞬息万变,往往不可以道理论,你如何确定我要说的话,就是你以为我要说的话?”
屏风后一片静默,半日透出二字:“你说。”
高雅道:“逝者逝矣。”
他四个字出口,只听屏风后铮然一响,一道音波如利箭般疾射而出。钟无射好容易略略平复,就见一根琴弦骤然崩断,女子手指溅出一丝殷红,顿感脖子被勒住般喘不过气来。高雅喉头一甜,身形晃了一晃,犹自笑道:“逝者逝矣。我原以为你是这样想的,也希望你一直这样想;却没料到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屏风后身影微动,再开口时女子声音已经缓和不少。“你方才说,人之想法瞬息万变。高雅,黄金缕感念你为千重雪所做的一切,但我欲行之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高雅叹息了一声。“钟姑娘无辜。”
黄金缕道:“千重雪何辜?”
高雅使出杀手锏:“千重雪无辜,她亦无辜。亡友如在世,不会乐见你此举。”
黄金缕道:“他已有负于我,我不会在乎他乐不乐见,你也不用替他做主张。”
高雅终归无隙可乘,只得道:“我初至宛城,或许逗留数日。中间如果再行拜访,还望妙音使不要拒我门外。”
黄金缕道:“可以。你非俗物,只要不提此事,黄金缕当尽地主之谊。”
琴音再奏,却是婉转和悦之调,高雅一躬身,退出厅堂。黄金缕取出一条白纱,慢慢裹起手指上的伤口。周围压力早已消失,钟无射却仍如遭到禁制般不能出声,怔怔地望着她,终于问道:“你……你是……”
黄金缕面纱微微牵动,竟是一丝笑意。“不错,我就是害得你三师兄被你父亲所杀的魔教妖女。”
高雅一出门就扶住墙慢慢挪动,耳畔琴声逐渐飘渺,终于不闻,这才停下脚步,吐出一口鲜血。他举起手背擦了擦唇边血迹,身体内外热浪交迫,满心烦恶。当日听吴有说完,他草草收拾一下就只身来了宛城。钟无射显然就在屏风后,但力敌智取,都不可能,退一万步,真从黄金缕手下把人救出,接下来怎么安排,他是一点打算没有,钟无射无论回不回图南,都是祸在眉睫,他也没有十全之处可以安置。黄金缕当初千重雪身亡之后就杳无音讯,高雅只当她是万念俱灰而退隐,而今突然擒住钟无射,除了报仇外不作他想,但她这是一人之为,还是背后有更大的盘算,现在还看不出。她自当年和千重雪交好,基本也与魔教断绝往来,这次除了委托同为隐退之身的钵昙摩,还没见动用魔教什么力量,但高雅想来魔教若知道此事,肯定无论她欢不欢迎都要盛情襄助,最坏结局是演变成黑白两道厮杀。最捶胸顿足在于,黄金缕若成功就罢,若不成功,他还得挂念对方安危,虽然他就在刚才被对方打得路都快走不了。念及此处,又是一口老血。
几口血吐完高雅灵台清明不少,忽而想:“钟无射也好,黄金缕也罢,各自求仁得仁,跟我何干,钟之穆要有个三长两短,在我又不是什么遗憾,不载欣载奔不错了,就算黑白两道真的大厮杀起来,又关我什么屁事。”但这想法也非是头一次产生,紧接着就会想到黄金缕好歹故人遗孀,看她赴汤蹈火而无动于衷,未免过于没有心肝,而钟无射事情本由冯焕渊而起,自己稀里糊涂撒不开手,又情不自禁问候一下他家祖宗。关键自己已经离家这么远,跟永福寺连假都请了,还被和尚趁机克扣工钱,再无半途而废的脸面,眼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高雅回到客栈,天气尚早,伙计拿着抹布趴在桌子上打盹。他浑身粘糊糊的极不舒服,请人烧水送到房间里来,想收拾干净再打坐调息。不料一进到温热水中,连日奔波倦意泛上全身,加之内伤导致的疲乏,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身遭水已冰凉。四周一片昏黑,连窗外也不见灯火。高雅心道:“我怎地睡了这么久?”连忙起身,岂料脚下一软,又跌回水中。清醒的肌肤这才知道寒冷,内里那团火炭一般的燥热却没丝毫抒发,冷热相煎之下,苦楚难以形容。只听黑暗中有人道:“终于醒了。”
这屋里居然还有别人。高雅心一沉,已知局面凶险,淡淡道:“阁下竟有看人洗澡的癖好。”
那人道:“放心,我连看女人洗澡的癖好都没有,何况是男人。”
他走近两步,将手中灯盏点亮,映出一张熟悉面孔,赫然是华山的乐敬其。时隔许久,可能宿疾痊愈的缘故,人好像胖了些,脸色自然不少,气态也大不相同,一直到他微微俯下身来打量,高雅还没想起他名字。乐敬其目光灼灼,高雅气息急促,肩头裸露在水面上,自知形态不堪,可惜浑身酸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乐敬其道:“你倒是这样看着顺眼些。”
高雅闭上眼睛:“因为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吗?”
乐敬其道:“然也,我竟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伸手向前,拧住他下巴,左右端详一下,突然反手抽了他一个耳光。他下手倒不重,凌辱的意味远大于泄愤,打完看着自己染湿的手掌,感慨道:“有仇必报,好似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爽快。”
高雅被他打得头一偏,低垂的眉目看不出表情。“你为何在此?冯焕渊呢?”
乐敬其道:“你说我三师兄?放心,他来不了。”他绕着木桶走了一圈,笑道:“我也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重逢,看来是老天安排。你不必怕,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可常言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既然你好死不死自己送上门,那就怨不得我了。”又好心地道:“或者你求我两句,我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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