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道:“非也,在江湖上走跳,也不在功夫高低。姑娘家学渊源,自保绰绰有余,只是这么实诚,跟我萍水相逢,就恨不得心肝脾肺都掏将出来,若我真有什么歹意,又要如何防范?”
他语带讥刺之意,但终究还是出于一片好心,钟无射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你自己一眼看穿,我再遮遮掩掩也没有什么趣味。东拉西扯这许多,你还没说清楚到底为什么逼我出剑,快点交待。”
高雅道:“没什么,看见姑娘的剑,一时心有所感罢了。”
钟无射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知道冯焕渊在哪?”
高雅摇头:“我不知道。”
他站起身。“但姑娘如果信得过我,可以让我试一试。或许我能把他给你找来——但也别抱太大希望。”
他匆匆地走出店门。晌午的街道空洞燠热,满目沙尘。显然他头脑是发昏的。可能跟他昨天没休息好有关。他也不是非得给凡事都找一个理由;这只是惯常的、本能的推脱。毕竟没有人逼他,往下要去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钟无射喝完了剩下的杏仁茶,又吃完了其他的点心,肚子饱饱的,坐了片刻,心想:“虽然那高雅看起来神秘莫测,总不能一直等在这里。”抓起桌上的剑正要起身,突然门帘掀动。钟无射奇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这话自然荒唐;进来的不是高雅,却也决不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茶客。
来者锦衣华服,腰佩长剑,人看着彬彬有礼,钟无射脸上的表情却好像看到了毒蛇猛兽一般,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一步。那青年放心似的吐了一口气,说:“师妹,叫我好找。”
正是图南派钟之穆座下二弟子韦清嘉。钟无射先是反射性地朝四壁看有没有别的出口,又看向桌椅板凳好像寻摸何处藏身,这才欲哭无泪地回答:“师兄,我这装扮真这么容易看穿么?”
韦清嘉道:“没啊,没什么一眼望穿的破绽。少年人声音娇嫩是常事,你举止也不扭捏。不过要骗你二师兄,那还差得远。”
钟无射道:“哦。”仍是站在原地不动。韦清嘉叹了口气说:“还不走?”
钟无射慢吞吞地跟着他走到门口,中间鞋底磨薄了一层,在门槛子上蹭来蹭去,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二师兄……”
韦清嘉凉凉道:“我跟你说了,冯焕渊平头正脸一个人,能说会道,有手有脚,你全不信,就是想跑出来野。没出嫁的女孩子装扮成男人独自在江湖上行走,成什么体统!传出去给人笑话死。师尊没有惊动旁人,门派上下全不知晓,只吩咐我暗中将你找回。你想出来玩,下次师兄带上你就是,现在跟我回门派去,向师父请罪,事情还有转圜。”
钟无射气呼呼道:“二师兄惯会说空话。我回去便是嫁人,往后恐怕一辈子也出不得门了!”
韦清嘉道:“那也未必。华山说不定规矩和本门不同。”
钟无射道:“对,我还得去华山。我打小几乎没离了家里一步,出个门都要三令五申,现在却要我一人孤零零地嫁去华山,那么高,又那么冷!”她声音微微颤抖,抓住韦清嘉手臂。“师兄,若我无论如何不想……不想嫁给那个谁,他会不会像对三师兄那样对我?”
韦清嘉脚步一顿,平静地说:“想多了。说不定你一见之下,非他不嫁。”
钟无射恳求道:“对,那你至少得让我看他一眼呀。”
韦清嘉尚未答话,忽然听一人道:“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二人站在店门口争论,这一带僻静,并无他人,说话声音也不大,竟被这未曾露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都是心头一凛,各自按上剑柄,四面环视。只见前方街角走过来一个和尚,披着半臂袈裟,手上握着一串念珠,眉目过于清楚,有些不能直视,目光在他们身上剜了一遭,说道:“你应该就是钟之穆的女儿。这位……嗯……听起来是你的一个师兄。”
韦清嘉道:“不知大师法号?”
和尚道:“钵昙摩。”转向钟无射道:“跟我走吧,小姑娘。”
钟无射道:“为什么?”
钵昙摩道:“不为什么。”
钟无射笑道:“原来是个疯和尚。”突然纵身而起,跃上房檐,身形如灵猫一般,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市井综合交错的屋脊之间。钵昙摩双眼一眯,正要追上,韦清嘉长剑出鞘,挡住他去路。钵昙摩更不迟疑,念珠一甩,便将剑身缠住。韦清嘉只觉一股熊熊热意顺着剑身传来,似乎连剑柄也变得滚烫,心念电转,已知来者何人,猛然将剑抽回,护于胸前。“魔教的红莲使,何时竟入了空门?”
钵昙摩道:“是,我现在改吃素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出家人慈悲为怀,最多断你一条胳膊。”
韦清嘉听了感动:“那还得谢过阁下不杀之恩。”
钵昙摩道:“你若不是图南派的人,连这条胳膊也不用留。”
韦清嘉道:“虽说正邪不两立,大家相杀起来并不需什么特殊的缘由,但尊驾好像对敝派执念格外深重。”
钵昙摩冷冷道:“你们名门正派的人还是这副德行,见缝就给自己脸上贴金。”珠串在手中扯得笔直,长鞭一般挥出。韦清嘉剑势飘忽,出收点刺,总不与他正面相对。钵昙摩不耐,几个起落,珠串在剑身上绕了数圈,正要发力,韦清嘉剑刃左右一拧,妙到巅毫,层层珠线被削断,乌黑木珠半空中迸散开来。
钵昙摩啧了一声,双手在空中一抓一握,满把的珠子竟如暗器般疾射而出。韦清嘉万料不到他还有这后手,欲退已迟,胸口檀中穴被打中,登时浑身一软。钵昙摩道:“你倒还有点样子。”大步而去,只留下满地发亮的念珠滚落在泥土之中。
第十五章 鱼肠
和所有人都分开之后,吴有忧郁地临窗而坐,一边盯着街道对面绸缎铺房顶上挂着的半只风筝,一边往嘴里扔着咸津津的蚕豆。
世间娱乐只有呼朋引伴才有趣味,此刻除了回家,没别的去处;而他还不回去,不是因为他怕此时被母亲唠叨,也不是怕被父亲打。即使是他这样的人,偶尔也需要独处的时刻。
他想着方才和那柳爱钟交手时的一招一式。这场干仗给他印象很深,可能因为质量很高,跟他之前的帮派拼搏不可同日而语。柳爱钟的能为显然远远高过滚爬摸打的混混们,高雅所说的“即使输了也不丢人”意有所指,所以他并不觉得如何不甘。不过要说完全心悦诚服,那也未必,毕竟对方的招式他都能看清,也能迅速还击,如果再来一次,说不定他能做出更好的应对。这种似乎只差一点就能摸着的门楣,最叫人跃跃欲试。他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胡乱比划。
“如果他这一拳,这么打过来,我就……”
他嘀咕了一句,突然觉得什么东西闯入视野的边界。他迅速推开窗,正见着对面屋顶上一掠而过的身影,半块瓦片咕咚一声坠落在地。但总体而言这动静不算大,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门前站着的几位正在闲话的客人根本都没有抬头。
吴有却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凭着他见兔放鹰的视力,他已经认出了那是谁。
他想:“这小子才跟我打完架不久,怎么这时候跑得这样匆忙,跟被鹰追的兔子似的?”拍了几粒碎银在桌上,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
钟无射腾挪了数刻,瞅准低矮檐角下到平地上,又狂奔了一会,直至气息不稳才慢慢停下。这一停下,再看四周,全然不识,不过她本来人生地不熟,没几处算认识。环顾四周并未有人追来,心脏怦怦乱跳,想那和尚看着就很不好相与,挂念韦清嘉状况,却又不敢回头探听。身处街道狭长,两边都是精致院落,静悄悄的,偶有一二竹肉相发之声从深处飘来,销魂蚀骨,却又荡悠悠地听不真切。心下正疑惑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大老远看你跑得疯马一样,原来是急着见相好的?”
钟无射吓得差点魂都飞了,猛地撤后数步,再看来人竟是吴有。若平常时候哪能让他这么容易近身,实在眼下心烦意乱,竟连他走到身旁也没察觉。一惊之下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脱口而出:“你怎会在这?”
吴有笑道:“我还要问你哩。方才说得自己好似情圣,什么非钟姑娘不娶,转头就来这种所在找乐子,倒很对得起那钟姑娘呢。”
钟无射见他挤眉弄眼,说话又神秘兮兮的,心下突然明白过来,好似被雷迎头劈了一道,白皙脸颊涨得通红,失声道:“你……你说这里是……”“妓院”二字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吴有道:“整条街都是啊。”一条手臂自然地环过钟无射肩膀,又被钟无射闪电般打开。吴有虽然浮浪子弟,举止没个正形,到底众星捧月的惯了,本想着不打不相识,已经算我宽宏大量,见钟无射不给面子,也就怒从心起,冷笑道:“你情圣也罢,万花丛中过也罢,我最看不起的,是那心口不一之人。”
这误会真是大了,钟无射哭笑不得,丢下一句:“没法跟你解释。”抬脚就走,想着快快离开此处,另寻安全场所栖身,再做打算。岂料走不数步,脚下突然踩上一条人影,抬头一看,眼前正是钵昙摩,登时呆若木鸡。钵昙摩道:“你可能绕了圈子,并没走出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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