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扶着额从床上坐起,只觉头疼欲裂。
昨晚他喝得太多太急,冷风一吹醉得更快,而他这人又有个毛病,醉了并不会显出醉态,只是言行却要比平日里更不讲理。
他并非记忆全无,当即往身边床上看去,一下看到一张铺满凌乱黑发的赤裸脊背,其上青紫一片,乍一看像是开满了指痕样的花。
被子随着步年起身掀到了他臀部,隐隐露出斑驳的痕迹,不用看也知道那下面必是狼藉一片。
步年收回目光,迅速起身,自行穿戴起衣衫。
从地上拾起亵衣,他忽觉背脊一痛,对着铜镜照看,才发现肩背处竟是被抓出了浅浅血痕。
一见这痕迹,步年又回忆起昨夜荒唐,脸色更难看,穿好衣服连饭也不用,冒雨便回了城。
待莲艾转醒,天上还下着雨,身边床铺却早已凉了。
他开口叫人,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不行,每个音节都发得甚是艰难。
所幸屋外早已候着动作麻利的奴仆,一听到他唤人便进屋伺候。他们一个个目不斜视,仿若对他身上的伤视若无睹,动作却十分小心仔细。
莲艾上了药却不想一直躺在床上,小厮只好将他移到窗边的软榻上。
他盯着雨幕发呆,手里捏着昨夜让他差点没了小命的那块平安锁。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匆忙,步年竟忘了带走它。
莲艾打算小心收好了,供祖宗牌位一样供着它,直到将军来取。
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柔软的衣衫中,身上一动就疼的厉害。
莲艾,怜爱,他一生从未得到过谁的垂怜,除了自己,这世上真的会有谁爱他吗?
他昏昏沉沉睡了觉,晚上再起来就觉得好多了,只是走路还有些困难,身上却已不那么痛了。
将军府的药可真厉害,大户人家用的东西到底不是青楼能比的,要是他还在青楼,这身伤怎么也得养个三五天。
他用过晚膳早早就要休息,正解了发簪坐在镜前梳发,突然就看到从背后窗外窜进来一抹人影。
他吓得差点将梳子掰断,忙转身朝那人看去,哑着嗓子道:“你是谁?!”
那人眼眸一弯,甚是讨喜道:“我是左翎羽呀!”
他打扮口音不似贼盗,加上长得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很容易叫人放下戒心。
莲艾虽还是紧张,但已没那么怕了:“你为什么随意闯进我的屋子?你可知道这座宅子的主人是谁?”
名为左翎羽的少年闻言眉心一蹙,撇嘴道:“知道,不就是步年吗?”
莲艾一惊,这少年对将军直呼其名,态度如此随意,难道是京城里哪家王公贵族的小公子吗?
“步年那个伪君子,大老远跑我家兴师问罪,一副我阿姊负了他的模样,自己不还金屋藏娇呢吗?”少年背着手在莲艾面前踱起步子,同时上下打量他,“姿色还不及我阿姊十分之一。”话里多有嫌弃。
莲艾不敢惹他,只好说:“小公子的话,奴听不懂。”
左翎羽瞥了眼他身旁梳妆台,突然脸色一变,上前就把一物抓在手心。
莲艾看清他拿的何物,不由也变了神色,连忙要去抢,被左翎羽一只手就制住了。
“他竟然连定情信物都给你了?”少年打量莲艾的目光也因这变故而仔细了几分。
“这是将军忘了拿走的,小公子快还我……”莲艾急得脸都白了,这东西要是丢在他手上,将军定会将他扒皮抽骨。
左翎羽忽然咦了声,凑了过去,离得极近看他:“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莲艾动作一顿,不知道他何意。
“你有父母吗?”
莲艾蹙眉:“哪有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自然有父母。”
左翎羽跟着步年来到这座山庄,发现了他金屋藏娇的秘密,本是要提着莲艾去对方面前对峙,大闹一场的,现在却将那些都暂且放下。
“不是不是,你爹娘在哪儿,姓甚名谁你可知道?你长得好像我家认识的一位姨母,她有个儿子,小时候一两岁便走丢了的,此后再没找到。”他摸着下巴,越看越是笃定,“我见你长得像她,年纪看着也差不多,保不准就是她那走失的幺儿。”
莲艾彻底被这发展搞懵了,张了几次口才成功发出声音:“我,我不记得了……我自小被人伢子卖到青楼,是在青楼长大的,并不记得爹娘姓名样貌。”
左翎羽一击掌,兴奋道:“那肯定就是了!”说着就去抓莲艾手腕,“走走走,我带你去找你爹娘!”
莲艾茫然无措,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还有没几天就是毒发之日了,脚步一刹就要挣扎。
“等等,我不能走……”他庆幸自己这回脑子转的还算快,要是真跟着这人走了,找不找得到爹娘另说,毒发时没有解药也另说,万一走到山脚再被步年抓回来,这次就真的真的要死人了。
“你怎么这么麻烦?有什么不能的,步年找过来我担着!”可叹莲艾学聪明了,老天爷却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不,小公子你听我说……”忽地脖颈一痛,他话没说完就软倒下去。
左翎羽用行动表面了自己不想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打晕扛走了。
第9章
御书房内,一封刻在细窄竹片上的密信被天子猛力掷出,摔在步年脚下。
步年让了让,眉眼低垂,没有作声。
“那些江湖草莽,竟要在崤山召开武林大会,请有识之士共商义举,岂有此理!他们这是要早反吗?”
殿中一共三人,天子、步年,以及丞相陆炳廉。
陆相气定神闲,显然已经见惯了天子发怒的模样,出声劝道:“陛下息怒,不要为了这些人气坏了身子。臣以为,江湖人皆爱恩怨自了,以暴制暴,难以被律法管束,长此以往下去,礼崩乐坏,法度不再,国将不国。近来不少江湖人士与朝廷官员发生冲突,气焰着实嚣张。”他拈着胡须,忽地话锋一转,“然江湖人也多是平民百姓,不乏侠义之人,若全都不管不顾抓起来,怕是要引起民怨。可谓抓不好,不抓也不好,叫人头疼。”
他躬身行礼,神情怆然:“是臣无能,竟不能为陛下分忧,臣愿自罚俸禄…”
天子不耐烦地甩手,打断他:“行了行了!说得都是些废话,还不如不说!”他语气暴戾,眉目含煞,“这些江湖人士聚在一起准没好事,既然不能听命于朝廷,就干脆杀光!”
陆相眼皮一抽,刚想再说什么,一直静默无声的步年先他开口了。
“陛下,江湖无门,世人可进,杀是杀不光的。”
天子按下不耐问他:“那爱卿以为当如何?”
“臣愿亲自前往崤山一探究竟,若他们真的是在探讨谋逆之事,臣便替陛下将他们灭了。若他们只是以武会友,商讨武林之事,那臣就替陛下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厉害。”
天子凝视着座下一身战袍的男人,恍然间竟觉得他与他的那位父亲重合了。他赶忙一眨眼,步年还是那个步年。
“行吧,朕这就拟旨一封,准你此行。”天子最终还是决定让他试一试,勉强同意了。
陆相与步年一同从御书房退出来,走了一小段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陆相一指步年手中圣旨,微笑道:“将军为何要接这烫手山芋?”
现今天子荒淫暴戾,不得民心,久而久之民间便生了反意,江湖中人尤为反感朝廷官员,觉得他们助纣为虐,是天子鹰犬。步年出现在江湖人云集的大会上,想也不会得到礼遇。
无论这件事做得好与不好,对步年来说都是弊大于利的,陆相不懂他为何要自寻麻烦。
步年也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圣旨,道:“陆相以为,何为百姓之福?”
陆相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对方还考起他这个文官来了,有些意外,但还是给了答复:“社稷安康,家宅和睦,子孙绕膝,略有余钱。”他简单概述之。
步年望着皇城外广袤的天地,以及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道:“攘外必先安内,中国既安,群夷自服。”
陆相笑意渐敛,神色凛然道:“若安不了呢?”
余晖照映在步年脸上,一片残阳似血。
“内乱不休,夷方必出。那大祁就真的要不太平了。”
***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武林大会,以武会友不假,但探讨国事,也有。但这些都是前辈大佬们该操心的事,小辈只要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行。
左翎羽说这次武林大会各家各派皆有参加,就连少林武当这样的泰山北斗也有派弟子前来,那位与莲艾长得颇为相似的姨母,正是中州赫连家的主母。
崤山在中州地界,赫连家作为主人,总要一尽地主之谊。
于是他带着莲艾一路往崤山而去,认亲之余顺便也自己去武林大会凑个热闹。
莲艾一路上与他解释很多次他是不可以离开那座大宅的,要回去,不然将军会生气,都被左翎羽无视了。
他似乎认为莲艾怕步年怕得很没道理,觉得他甚至不像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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