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罢梁少安,元幼祺依旧快步匆匆走过刑部大牢的长而昏暗潮湿的走廊。那两名侍卫被她打发得远远地跟着,元君舒看她神色不大对,不敢掉以轻心,遂紧紧跟随。
元幼祺疾走了约莫半刻钟,猛然止住了脚步。
昏暗的灯火下,一行汗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涔涔滚落,直没入襟口。
那是冷汗,她的脸庞也比往日显得苍白了许多。
与丁奉对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相反,在她的不屑与讽刺之下,件件往事一幕幕撞入脑际,无论哪一件都让她心中极不好受。
若没有丁奉当年的参与,先帝庄宗不会那么容易就强纳了顾敬言入宫。若当年没有齐映月的明察细究,受丁奉指使的那名宫人怕是早得了机会将滑胎药掺入了顾敬言的饮食之中,元幼祺就没有机会降生了。
当年还是贤妃的太后,和顾蘅联手坑死了先帝庄宗,算是替她的娘亲顾敬言报了大半的仇;而今日,丁奉落网,娘亲的仇算是报了个圆满。
可是,报了仇又能如何?娘亲不可能复生。
而娘亲若至如今都安然活着,这世间也就不会有元幼祺这个人的存在了。
世事矛盾,世人矛盾,从来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感慨得尽的。到头来,唯有一点是确实的,那便是,往事已不可追。
元幼祺立在原地,给了自己两息的时间来平复心境。
她不是普通人,她是帝王,她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绪失控而不自控。
垂下眼眸,再次抬眸的时候,元幼祺重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两名御前侍卫,还在远处,绷直了身体,静候吩咐。元幼祺向侧后看了看紧随着的元君舒,心中稍觉宽慰。
“朕无妨,”她开口道,“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多了些许感慨。”
元君舒见元幼祺神色如常,心神方觉松快了些,恭敬答道:“是。”
她的寡言,让元幼祺心中更添欣赏,顿了顿,问道:“君舒,方才朕与丁奉的对话,你以为如何?”
元幼祺没有问“今日之事你以为如何”,而是专指之前对话的内容,这便堪称犀利了;而“以为如何”这样的问题,又问得太过笼统。她有意如此,就是要考查考查元君舒的应对。
果然,这个问题让元君舒滞住,她想了想,还是从实答道:“请陛下恕臣直言,臣听得一头雾水。”
元幼祺却因着她的回答,笑了:“朕若是你,也会听得一头雾水。”
元君舒微讶,没料到皇帝竟同自己开起玩笑来。
元幼祺凝着她清秀的面庞,和修长而不失女性特征的身形,不禁肖想,若是自己也是以一个女孩儿家的身份长大的,此刻的模样,大概与元君舒差不多吧?
她旋即就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暗自失笑了:大概真是年纪大了吧?总是喜欢想些有的没的。
再者,她可算不得年纪大!正值壮年,还有大把大把的光阴要与墨池相伴呢!
不过,既然当初担负下了江山社稷,这副责任就必得顺利地传承下去。
元幼祺如此想着,眉目肃然,向元君舒道:“君舒,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要你陪同?”
不待元君舒回答,元幼祺自顾答道:“朕就是要让你知道朕的立场、朕的打算,这很重要!”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从刑部大牢回宫的马车上。
元幼祺与元君舒闲聊些不相干的话题, 越发觉得欣赏元君舒其人, 那个想要封亲王的念头, 再一次在她的心中腾起, 却再一次被她压制了下去——
元君舒务实又能干,言语不多却皆得体。在监牢中, 当丁奉发癫企图扑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挪来, 想要保护自己, 这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而非刻意地恭维讨好圣意。
而她在绍州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对于属下的合理安排、对于人心的安抚, 还是后来成功地拔除丁奉这枚钉子, 并将其顺利密押回京……这些无不证明着她半事的能力实属上佳。
这样的好苗子,不着力培养亲近,又培养亲近哪一个呢?
元幼祺是极想封赏元君舒的, 然而她有自己不得不的考量。
若元君舒是她的亲妹妹,或是亲侄女, 恐怕她就不会犹豫了。因为首先存着的, 是血缘, 血缘上的亲近,加上能力卓著,这叫做锦上添花。
然而,元君舒与她的亲缘还隔着一层,这让她先想到的, 是这孩子会不会恃宠而骄,成为第二个元令懿。
想到元令懿,元幼祺便觉得心中不好受。
昨日,元令懿自宗正寺领罢了罚,入宫来谢罪,并请皇帝成全,要为坤道出家修行。
元幼祺浑没想到她经过了那件事后,心灰意冷若斯,方明白宁王在此之前向自己透出的意思并非空穴来风。
大魏崇道,历朝的公主也有那么几位无心红尘,着意于修行之事的。这在世家亦有先例。
然而,想到自己的亲妹妹才不满双十年华,竟就看破红尘了,元幼祺心疼之余,更存着深深的自责: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她的揠苗助长和对元令懿不伦情感的忽略,造就了元令懿的今日。
元令懿是她倾注了心血教养长大的,她本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来承继江山,却不料世事难测,竟是这样的结果。
元幼祺自然不想允许元令懿的请求,却又担心她走了极端,只得暂允她在府中修行,三年之后再作决定。
三年之后,元令懿就十八岁了,想来她对于在自己的人生,会有一个合理的设想了吧?元幼祺想。
元令懿的事,让元幼祺生了心碍,更担心元君舒也被恩宠过多,而失了本心,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她于是将封亲王的念头丢在了脑后,只聊家常一般问了元君舒此次绍州之行的见闻,听元君舒提及绍州盐务的时候暗暗留心,而元君舒言语之中透出的忧虑,亦让元幼祺觉得,大魏的盐务,当真到了该整治的时候了。
“君舒可还记得你奉朕旨意离京之前,朕答应你的事?”元幼祺问道。
元君舒一怔,那么重要的事,怎会忘记?
她喉间紧了紧,意识到皇帝接下来可能要说什么了。
只见元幼祺微微一笑,道:“你的差事办得朕很满意,朕自然该践行当初许你的事。”
接着又道:“其实朕早就替你想好了一个表字。你既为嫡长,朕便赐你表字为‘孟宗’吧!你意下如何?”
元君舒闻言,登时一愣。
表字与本名都是相呼应关联的。她本名“君舒”,皇帝又赐她“孟宗”的表字,君舒,孟宗……
元君舒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诗经·大雅》中颂扬公刘的那首诗里的句子“君之宗之”吗!
公刘乃周文王的先祖,是周族著名的贤明领袖。陛下要她如公刘那般“君之宗之”,也就是要她做族中的君王、做族中的首领,这、这不就是意味着……
之前在大牢中不敢深想的念头,此刻就在她的眼前朝着她招手示意,而陛下还问她“意下如何”!
元君舒的心脏狂跳若鼓,忘记了此刻该有的反应。
她的意外和惊讶全在元幼祺的意料之内,而她没有先趴下谢恩的举动,让元幼祺更加相信她尚存有赤子之心。一个有血有肉、懂得情义为何物,又不失务实与能为的继承人,才是元幼祺看中的继承人。
天子也是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偶像。天子若是失了身为人该有血肉之情,失了对天下、对百姓的悲悯之情,那将是很可怕的事,穷兵黩武、刚愎自用迟早会发生在这样的天子身上,绝非大魏之福。
元幼祺于是温和笑道:“朕是你的长辈,你父亲不在了,朕膝下无子,当你自家女儿一般赐你表字。朕的苦心,你当明白!”
听到父亲被提及,元君舒一时鼻腔泛酸。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为自己奋争光明,已经多久,没有一个长辈这样对待自己了?而有生以来,自母亲过世,也只有父亲一人真真正正地关心自己。
可她是女子,即便父亲再疼爱,她也没有资格如男子一般,在及冠之年得到长辈赐予的表字。
“臣……臣……”元君舒语声哽咽。
她想要谢恩,想要在马车上侧过身去,向元幼祺行礼谢恩,被元幼祺一把拉住,“没有外人,唤朕叔父即可,不要这些虚礼数。”
元君舒愣怔抬头,红着眼圈,难以置信地盯着元幼祺的脸。
当年,若自己是男儿身,若自己与顾蘅能够喜结连理,此刻孩儿是不是比元君舒也小不了几岁?
想到那个被假设出来的孩儿,长相可能集合了自己与顾蘅的特质,元幼祺喟叹不已。
世间事从来不是假设出来的,老天让她重又见到阿蘅,拥有了阿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元幼祺于是朝元君舒笑笑,拉她起身,仍坐在自己的身边,温言与她叙话。
有些话不必挑明,元君舒如果够聪明,接下来就该知道如何作为、如何努力。
自刑部大牢回宫后的第二日,元幼祺又病倒了。
这次的病,倒不似上次那般急症,又是吐血又是高烧的;反而像是一次彻底的宣泄,将身体里攒了几十年的积火一气儿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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