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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江山 (沧海惊鸿)


  元幼祺默默冷笑,丢下一句“朕体违和,无事散朝吧”,便自顾离开了朝堂。
  她背对着众人离开,都能想象得到在她的身后,群臣是怎样的面面相觑。随他们去,还能翻天怎的?烂摊子自有人去收拾,何须她操心?
  而被她丢下“钦点”收拾烂摊子的元君舒,盯着皇帝的背影,只觉得后脖颈嘶嘶地冒凉气。
  这场事关她前程的风波,只能靠她自己平息和消化了……
  下了朝,元幼祺回寝殿换下了朝服,便赶奔寿康宫。
  韦太后几乎是与她同时病倒的,她已经两日没去问安,心里着实担心。而且,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她急于知道韦太后的态度。
  韦太后刚服过药汤,听到元幼祺来了,登时打起了几分精神,让徐嬷嬷扶着坐起身,身体斜依在大迎枕上,殷殷地看着元幼祺一板一眼地行了礼,双眼仍是离不开元幼祺的脸庞。
  “病了一场,又瘦了一大圈!”韦太后叹道。
  元幼祺赔笑坐在榻侧,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试了试温度,亲自捧给韦太后:“孩儿身子骨结实着呢!用不了半月就能补回来!这茶温刚好,母后尝尝。”
  韦太后依言抿了一口茶,眼中透出欣慰的神色,仍道:“你是为娘养大的,你的身子骨为娘能不知道?只是再好的身体,也挨不住一次接一次地病啊!”
  说罢,叹气又道:“哀家这几日病着,想了许多。你都长这么大了,哀家岂不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元幼祺垂眸看着韦太后拉着自己的手,心口泛酸,忙摇头道:“母后不老!”
  韦太后心疼地看着她,又喟叹道:“哀家曾经是不服老的,可现在……唉!人啊,该服老的时候,就得服老!岁月不饶人,管你是富贵还是贫贱呢,寿禄到了,都是一样的!”
  元幼祺听她言语间很透出了些心灰意冷的意思,更觉得胸中绞痛难挨,红着眼眶摇头道:“母后病着,情志消沉,才易说这样灰心话……孩儿是天子,以天下奉养母后,母后放宽了心,敞开了活,必定能长命百岁……不!百岁都不止!”
  “那哀家不就成个老妖怪了!”韦太后被她逗笑。
  元幼祺也不禁笑了。
  韦太后犹拉着她的手道:“哀家这段日子总是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光景。那时候心气儿高着呢!总以为将来能成就一番常人不及的作为……可是世事难料啊!后来,身不由己有之,变故频仍更有之,几十年下来,回想起来,母后唯一成就的作为,便也只有你了!”
  元幼祺听得动容,鼻腔泛上了酸意。
  她知道,经过了这段时日,经过了这场病,母后怕是真的想通了很多事。
  母后迟早会想通,但她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只听韦太后又道:“我这大半生,父母兄弟儿女的亲缘情分便薄,幸好因缘际会,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唉!”
  她长叹一口气,凝着元幼祺,幽幽道:“宝祥,你还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为娘逼着习文练武,逼着学这学那不得玩耍,你可怪为娘?”
  元幼祺摇了摇头。
  韦太后早知她会这般反应,闭了眼,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哀家有时想,就是哀家亲生的孩儿,怕也不及你这般孝顺……”
  元幼祺轻抽了抽鼻子,维持着平静的音调,宽声道:“母后病着,不宜多劳神,还要善自保养才好。”
  韦太后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丁奉被押回京了吧?”
  元幼祺一愣,微圆了眼睛。
  韦太后了然淡笑:“前朝的事,哀家虽不十分清楚,但你是哀家养大的,哀家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
  元幼祺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韦太后倒是一派坦然:“丁奉罪大恶极,昔年勇毅侯与……你娘亲的事,他是帮凶。”
  她又愧然地看着元幼祺:“哀家知道,那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吧?”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墨池。
  元幼祺抿唇,缓缓地点了点头。
  韦太后神情萧索:“她待你也算无私了……与她相比,哀家是个有私心的。哀家总怕……”
  她纠结又痛苦地絮絮又道:“……哀家总怕你想着你娘亲多过想着哀家,很多当年事都隐下了没有全然告诉你……唉!哀家何止对你有愧?对二哥哥的在天之灵也……”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韦太后哀痛的一番话, 听得元幼祺心如刀绞。
  她站起身来, 直直跪在韦太后床榻前的踏板上, 凄然道:“母后的话, 让孩儿惶恐!孩儿自幼由母后悉心抚养,才得机会长大成人, 抚养之恩天高地厚,孩儿又怎敢心存怨意?”
  韦太后更觉心酸, 忙唤徐嬷嬷:“阿徐, 快、快扶皇帝起来!还病着, 怎么能跪在那地方!”
  说着,身体亦够向元幼祺。
  元幼祺怕再牵动韦太后的病体, 遂在徐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又被韦太后拉到了身边坐下。
  “往事已不可追,母后别再想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元幼祺劝慰道。
  韦太后静静地看着她,徐徐道:“是啊!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宝祥还有几十年的岁月呢, 难道就要任由这般蹉跎下去?
  已不知第几次长叹出声,韦太后怔了半晌, 方道:“卫国公病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元幼祺滞了滞, 这恰是她要与韦太后商量的事。
  “皇帝已经知道了。”韦太后又肯定道。
  “是, ”元幼祺点点头,又添上了一句,“卫国公府没有奏报。”
  韦太后脸色白了白,倦道:“哀家不瞒你,卫国公病得……病得不轻。”
  皇帝早已亲政, 有其消息渠道,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然还要鸾廷司做什么的?
  韦太后对此并没有异议。相反,她将所知告诉了元幼祺,已经表达了母女修好的诚意。
  元幼祺亦不愿辜负这份诚意,直言道:“孩儿昨日得到消息,便等着卫国公府的奏报。直到今日早朝,几番示意卫国公世子,他似乎都没有反应。”
  卫国公世子便是韦舟扬。
  韦太后听了,心又沉下去几分:“这件事,卫国公府做得不妥,极不妥!”
  元幼祺没做声,母女二人之间的气氛,陡然静寂得尴尬起来。
  侍立在一旁的徐嬷嬷则不由得跟着着急,替太后着急——
  卫国公韦家,在大魏朝堂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卫国公韦勋当年为先帝顾命托孤四位重臣之一,卫国公的女儿是皇帝之母、是太后,卫国公的孙女又是皇帝的妃子;韦家是武将世家,几代人执掌兵权,昔年更是皇帝继位的保障。
  就是这样的家族,而今却有了些不一般的苗头,似乎很多东西在这短短的几年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说起来,韦家虽然势焰大,但归根结底所依仗者无非韦勋一人。一旦韦勋不在了,韦家的地位怕是就要有所动摇。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将韦勋病重这件事刻意隐瞒下来,不令皇帝知道,甚至只单单禀报给了太后,这存的又是什么心思?这不是摆明了让太后与皇帝母子生分吗?
  太后姓韦,身体里流着韦家的血,无论她对韦家的情分如何,一旦与皇帝生分了,那便只能仰仗韦家,与皇帝制衡。
  这样的心思啊!真是……
  徐嬷嬷暗暗摇头,虽说她也是出身于韦家,是太后昔年的陪嫁,但韦家如此作为,实在是让她也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一个注脚:其心可诛。
  韦家与皇帝打擂台,难为的,还不是被夹在中间的太后?
  尴尬的气氛,终是被元幼祺打破。
  “母后在意孩儿的心意,孩儿懂得。”她看着韦太后道。
  将韦家传递来的消息坦言告知自己,已经表明,母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韦家是韦家,母后是母后,元幼祺拎得清。
  韦太后到底得了她这样的一句话,心神大松。她真怕,她亲手养大的孩儿,唯一的孩儿,与自己真的生分了。毕竟,前有顾蘅的事,后又冒出韦家的事。元幼祺的孝心但凡有一点点儿动摇,便会怀疑自己的立场和用心。
  韦太后一时间大为感动,她的那些苦心终究是被老天看到了。
  “宝祥!”大概是年纪大了,她心中五味杂陈,就忍不住流泪。
  她的心思元幼祺明白,感慨之余,更替她觉得难过,听她唤自己的名字,便凑前去,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她,就像很小的时候,她安抚受了惊吓的自己。
  多年之后,母女二人终于能够这样亲近彼此。而怀中病弱的身躯,让元幼祺心酸感慨,她的母后,是真的老了。
  她已经老了,她已经与自己坦诚相待了,如此,还能强求她什么呢?
  当年,还是少女的母后,被父亲送入陌生又冰冷的环境中,成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妃妾的时候,她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无助?
  “有孩儿在,母后莫怕……”元幼祺喃喃地安慰着怀中的韦太后,任由她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浸透自己肩头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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