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些烦忧,元幼祺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一面在等着元君舒返京的消息,一面着力于整顿宫务。
大魏自建朝时起,宫苑建筑大兴土木、宫人人数扩充开支增加两件事上,太宗皇帝和章宗皇帝两朝格外热衷。这两位皇帝都是好热闹的主儿。但好热闹是要本钱的,大兴土木、大增开支的结果,就是国库虚空尽上来了。
到先帝庄宗的时候,好热闹、好体面倒是差了些,但却更好大喜功,又勤于求长生不老之事,是以,虽然庄宗年间没什么天灾,税赋亦颇充足,但国库却未见殷实。
元幼祺即位之后,便竭力革除旧弊,轻徭薄赋,与民以利,更将宫中的一应开支能减则减。
这些年,大魏百姓的日子过得都还不错,就是最底层的百姓也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卖儿鬻女。庶民安定,做官的也能消停地走自己的仕途路,皇帝俭省了十几年,前朝后宫早就习惯了,所以当元幼祺将注意力投向宫中冗余的宫人设置的时候,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精简人员就是精简开支,且宫人们年纪大了,赏些养老的银钱,任其出宫过活,这也是皇帝的仁厚。于是,这件事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推行开来。
其实,元幼祺做这件事,是有着自己的私心的——
宫中人员复杂,难保有多嘴多舌、不安分,甚至想钻营图谋的。这些人,无论是御前侍奉的,还是在后宫中寻常当值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将来便可能是天大的祸患。
自太宗皇帝至庄宗皇帝,哪一朝、哪一件宫中的大事,少了这种人的上下勾连?
甚至是这些年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又岂少了这种人的参与?
元幼祺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存在着这么些让人不安的因素,她只要留下老成持重、办事牢靠的人在宫中。她要清理干净了后宫,为将来墨池入主中宫打好基础。
当然,她此举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后宫是前朝的影子,后宫安定,前朝才能安稳。而她先安定了后宫,之后就要在后宫与前朝之间建立一套自己的资政班底,不只是鸾廷司那么简单的机构。
精简宫人这件事就在元幼祺的关注之下,低调地在宫中推进着,一切都顺利无阻。
而元幼祺的心却是无法平静的,因为作为后宫中最重要的存在的韦太后,对于这件事的态度竟然是默许的。
这可与母后的性子太相悖了。元幼祺忐忑着,总觉得韦太后在酝酿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由不得她多想,新的消息传来了:元君舒返京了,还押回来一个重要的人物,丁奉。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关于元君舒的奋斗之路,《襄恒纪事》一文会详细叙述,欢迎各位小可爱移步关注收藏昂~
☆、第二百一十四章
刑部大牢今日戒备得格外森严, 里里外外、明卫暗卫布置得如铁桶一般。莫说是一个两个的歹人了, 就是一只鸟飞过, 都甭想完完整整地再飞出去。
只是这样的布置鲜少有人知道内情, 他们按照上峰的命令行事,但究竟为何而布置, 遍观刑部,也唯有刑部尚书一人知道究竟。
远远看到一行车马朝这儿行来, 刑部尚书的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从此刻起, 直到那位离开, 他若是出了半毫差错,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须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头儿谨慎侍奉着。
大魏自建朝起, 吸取前朝亡国教训, 太.祖皇帝立下规矩,子孙继位,不得以任何理由兴诏狱。此举将前朝结党营私、借诏狱互相倾轧蒙蔽天子的可能降至最小
太宗皇帝时又颁下明训, 本朝不得讼狱言官。自那时起,只要御史言官不言语行径辱及天子和列祖列宗, 无论怎样的劝谏进言, 都不会给自身及背后的家族招来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即便先帝庄宗后期痴迷修道长生, 屡屡被御史上谏得烦不胜烦,他至多也就斥责御史几句“多瞩目国事”,旁的也不会多说什么。
是以,在大魏做言官是条不错的晋身之路。很多以匡扶天下自许的读书人都喜欢进入宪台,来实现自己“谏天子、佐明君”的人生理想。
因为有列祖列宗的明旨训教, 大魏历代皇帝即使是性子再严苛而不近人情的,都绝不敢开诏狱之先河。这在保证历代政治相对清明,列位皇帝的脑子相对清醒的前提之下,也使得前朝的“天牢”“上狱”之类的所在,在大魏是不存在的。
历朝历代的天牢,素来是关押在皇权斗争中落败的皇族宗室以及重臣贵亲的。大魏建朝百余年,在皇权争夺中斗败的皇族宗室自然大有人在,然而这些人要么如庄宗夺位之后那般被他下旨杀死了,要么被一辈子圈禁在宗正寺中。
至于重臣,因着有太.祖、太宗的遗训,即使是站错了队、保错了人最后落败的重臣,历代天子也不敢太过为难,除了个别几个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最后处斩的之外,很多人的结局都是被罢了官,一无所有之后遣返回原籍了。
而前两日,刑部大牢就接收了一位重臣,还是个让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其真实身份的臣子半夜都睡不着觉的重臣。
更让人睡不着觉的是,皇帝竟然要亲自来见一见这位。
皇帝亲至刑部大牢,虽说是微服简行,更密旨不许声张,但在大魏百余年间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元君舒从早朝后入宫见到圣驾时起,一颗心就紧张不已,这可比在绍州的日子更让她紧张。
无他,只因为皇帝召她入宫,又让她与自己同乘,微服去刑部大牢瞧丁奉。
微服确是微服,也不是逾矩地与皇帝同乘御辇,但毕竟是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这于元君舒而言,也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经历。她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应对皇帝可能的询问。然而事实状况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皇帝一路上就没怎么说话,一直面沉如水,让元君舒在心里掂对了好几个来回,是不是自己的差事哪里办得不合圣意了?
结果证明,是她想多了。因为皇帝到了刑部大牢之后,连小心翼翼地亲迎出来的刑部尚书都没让陪同,除了随行的御前护卫,只点了自己陪同。
元君舒的心于是安定了许多。她开始相信,皇帝是真的信任她了。
她太需要皇帝的信任和肯定了!
元幼祺钦点了元君舒陪同,只带了梁少安和两名侍卫,把刑部尚书都丢在了刑部大牢门口。
她自顾自快步走在最前面,连狱卒的带路都不需要。
元君舒等人紧随在后,不禁暗自惊诧于皇帝第一次来此处,竟能寻到路。
元幼祺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亦是凭着感觉一步一步往大牢的最深处去。她的胸中憋闷着一口气,在获知丁奉落网的那一刻起这口气就憋在那里,使得她此刻越走越快,不必有人带路,就能找到丁奉的所在。
如此一行人走了足有一刻钟,周遭早已经脱离了与光明、与温暖、与白日有关的任何关联,来自地底的阴风裹挟着湿气,寒森森地往骨头缝儿里钻。这里说不定是这世间有活人存在的最黑暗的地方,若不是两旁悬着的松油火把照亮,剩下的恐怕只有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吧?
元幼祺霍然止步。
她的前方,是刑部大牢长廊的尽头,一座单独的、与所有牢房都相距极远,大着嗓门嘶喊都听不清楚声音的幽暗牢房。
梁少安跟久了皇帝的,见已经到了目的地,便吩咐那两名侍卫到廊外守卫,他自己则擎着一只火把向前两步,照亮了牢房内——
枯草铺地,没有一丝的被褥可供保暖。牢房的正中间,一名老者端坐。即使身陷囹圄,他的仪态仍是从容,仿佛他此时不是在刑部大牢的最深处,而是在自己的明堂中。
老者须发苍白,几乎已经看不到鸦黑色。他的脸上焦蜡,挂着疲惫与不健康的颜色;身上的衣衫沾着尘土和草屑沫子,但穿在他的身上,依旧不失读书人的风度。他的两个手腕和两个脚腕上,各紧箍着一只寸许宽的镔铁镣铐,镣铐的链子连在地面上。
梁少安清楚这镣铐的结实程度,莫说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就是正值壮年的军汉,拼尽力气都挣不断、砸不烂。足可见刑部对于这个要犯重犯是何等的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老者闭目倨傲的神情,让梁少安微微皱眉。
梁少安又擎着火把,将牢房的四角照了个遍:四个边角都是空的,既存不住可能伤人的物事,更不可能存着歹人。他这才放下心来,将火把插在一旁的墙壁的铁座上,使得元幼祺能够清晰地看到牢房内的情景,才向元幼祺深深一揖,无声退下了。
元君舒立在元幼祺的身后,自始至终都在用心观察,观察梁少安的动作,观察牢房内的情形,更分出心思,关注元幼祺的反应。
梁少安退下之后,元君舒亦在琢磨着自己是否该有眼色地自请告退。但是,想来想去,得到的结论是:陛下没让自己走,自己便该在这里恭立。这才是此刻最有眼色的行为。
元幼祺果然没撵她走,而是定定地看着牢房内闭着眼睛的丁奉,仿佛在无声中酝酿着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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