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庞有余一顿,“猪头肉蒸好了,去拿来。”
周箴转身去看蒸笼,忽然停住脚步。猪头肉?哪里来的猪头肉?
回到砧板前,已把之前的话忘了,又专心切起丝来。
日子从周箴的菜刀下溜走。年过完了。
苏州的冬天没有京城的飘雪,但还是冷,一丝一丝的钻进骨头里。
席香十五了。周箴用在鲜味轩得的工钱给她行了及笄礼。什么时候要给她寻一个好人家,周箴这样想着,又觉得对那兄长十分的有愧。
周箴的天分极高,跟在庞有余身边,已把苏州菜学了个十中有八。过了年,被允许单独上灶,正式成为鲜味轩的挂牌厨子。
是日。
刘掌柜叫来周箴,道:“我们苏州的罗府,不知你听说过没?”
“可是布商起家的罗府?”
“正是。那家的六公子要进京赶考,罗府设宴践行,只是厨房人手不够,旁的酒家罗老爷看不上,我与他有些交情,他拜托我派一些人手给他。我想你正合适。”
倒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周箴满口答应。
罗府为中了乡试头名的六公子践行,排场倒是不小,赴宴的却都是些商贾。
这些同周箴都没什么干系。他同鲜味轩的其他三个厨子,在罗府的厨院里帮忙,同罗府的厨子攀谈起来,说到了六公子。
这罗府六公子乃是庶出,但自幼机敏过人,很得教书先生的喜爱。
“有一事不得不提,六公子是吃不得虾的,小时候吃了虾,浑身发疹子,险些丧命。”
周箴想起席香,她不喜花,靠近便喷嚏连连,有时还会起疹子。
八荤八素,八凉八热,周箴只负责凉菜中的两道,都是要先端上桌的菜式,于是做完这些,抹了手在罗府的园子四处走走,倒没有家丁阻拦,许是都去了前头。不去夫人小姐的后院就是了,周箴边想边走,忽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酒香。
二十年的陈酿!
周箴的鼻子不是一般灵,还因此得过王爷的赏赐。想到自己一年前还在王府的日子,颇觉得有些物是人非。
走近,一坛子酒,启了封,任由酒香肆意飘散。
周箴没尝过酒。这的确有些尴尬。他分得清九年的和十年的酒,却还没尝过。
四下无人。酒香勾人。
周箴拿起坛上倒扣的陶碗,倒了半碗。酒水很是清澈,毫无杂质。
仰头。
又麻又辣,熨过喉头,之后便是醉人的香气。
我再喝一点点。周箴想。又倒了些出来。
……
天色渐沉,前院似乎搭起了戏台子,有什么人在咿咿呀呀的唱,烛火映红了天空。布菜的小厮抬着盘子沿着长廊来来回回地走过,无人注意周箴。
周箴似乎是睡了一会,醒的时候看天上月亮有三个,还在飘。
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想,我现在大概是醉了。又紧张兮兮的,我偷喝了别人的酒,会不会罚我的工钱?抬腿便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在折来折去的桥上走得有些晕乎乎,周箴一抬头,眼前是个池子,圆的,很大,与王府的鱼池差不多,中间有个方方的小亭子,由一条窄桥通过去。他来到池子边,巴着一块凉凉的石头坐下。又袭来一阵恼人的头疼。周箴脑子里很乱,走马灯似的,来回上演,像戏。一会儿王侯将相成王败寇,一会儿张生莺莺你侬我侬。
可笑可笑真可笑!
周箴想发酒疯。于是他就发了。
起身,唱道:“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乘凉多……海榴初绽、朵朵蹙红罗……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琼珠乱撒,打遍新荷……”竟是师傅唱的词。
跌跌撞撞,边唱,边走向小亭子。
亭子里,坐了一个人。周箴费了一番力气,想看清是谁。
清风徐来。那人长发倾泻而下,青色的长袍隐隐绣着花纹,外罩了浅色的衫子,眉目看不甚清楚,只有那眼睛让人觉着和桥下的池水一般潋滟。
周箴心中一动,走过去,坐下。趴在冰凉的石桌上,不说话,呆呆的瞧着那人。
那人也并不说话,只给自己倒酒。酒划过一道亮亮的银线,注入杯中。
许久。
那人突然开口:“你是戏子?”
周箴摇头。
那人的嘴角好像勾起了一个弧度:“风流。”
仰头喝酒。“我还知道下阙。”
低沉地念了出来:“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方樽,浅斟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来往如梭。”
如果周箴方才是在看戏,现在就是在云端了。
周箴忽然说:“你的酒,十七年的花雕。”
“哦?他们说是二十年的。”
那人凑近了一些:“你是谁?”
周箴不说话。他虽然清醒了一些,却很困,只是不想在面前人眼皮子底下就酣然入梦,于是只好转移自己注意力,盯着那人腰带上的玉瞧。
那玉佩有婴儿巴掌那么大,刻着荷花荷叶,碧莹莹的。
罗悬在宴席进行到一半时便退了出来。今日虽说是为他设的宴,也不过是他父亲众多经商手段之一。他素来与家中不亲热,提了壶酒,离了宴席,来中庭的方圆池喝酒赏月。
前庭觥筹交错,而他对月浅斟。
雅兴正浓,忽听得一少年的嗓音,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唱着勾栏人家的小曲。身上是蓝色的粗布衣裳,只领口处露出一点白的内衫,倒很干净。月光清冷的铺洒在他的脸上,却是人面桃花。
风流。当下只想到这两个字。
他饱读圣贤之书,文章忧国忧民,凛然正气。只是风流不风流,从来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心生感慨之时,他替这少年郎补上下阙。词中意境,正是他此番心境。
人生百年有几?
且酩酊,任他两轮,来往如梭。
☆、第三章
第三章
话说罗府宴席结束,次日,罗府的院子跪了满满当当四十来个人,分成两拨,原来是厨子们和戏班子等着受赏。
罗府富甲一方,出手十分阔绰。周箴不过做了两道凉菜,却得了七两银子的工钱,这还不算,还有打赏的。
昨日那酒还在他头里翻腾着,他隐隐约约只记得实在撑不住睡了,醒来时已经在自家宅子里。原来老陈见人没跟着回去,很是焦虑,费了颇大的劲才把他带回去。
神游之际,周箴低垂的眼前出现一人,墨绿的衫子。
抬头,是昨夜那人。心道不好,若是揭穿自己在那池子上荒唐的举动,打赏不成,还要扣我工钱,且今日一看,此人温雅如玉,衣料价值不菲,定是罗府的哪个主子。
罗悬从身旁仆从举着的盘子里拿出一块淡青色的椭圆玉佩。周箴呆愣愣的,下意识接过,忽然愣住了。玉并不是厨子该领的赏赐。风俗习惯是,设宴的人家需得赏戏班子一块玉,这里头,有一些风雅的故事,故而也就约定俗成。而且这玉,通常都是赏给戏班子的台柱子。
周箴四周看看,郁闷地想,我没站错啊,这的确是厨子那帮人跪的地方。
周箴便道:“我不是戏子。”
罗悬只笑笑,并不收回玉,走开了。
周箴端详那块玉佩。成色说不上怎么好,比之以往王府世子们的佩玉差得远了,也没有什么雕饰,似乎并不十分值钱,也就收下了。
大概我那两道凉菜十分开胃。嗯,定然是这样。
领了赏回去,同老陈一提,老陈很有兴趣地拿了玉佩瞧了半天,笑着还给周箴:“的确不算上乘,也没人说厨子不能受玉,既然给了你,就带着。”
周箴没什么金银玉器。一来他不喜欢这些,二来挂在腰间,叮叮当当,他又不是公子哥,一不小心就磕着了什么,很是麻烦,就将玉塞到了自己的木盒中。
过了一会儿,周箴才发现老陈今日心情并不好。
老陈注意到周箴的眼神,道:“……我在京城的朋友说,还有人在寻你。”
周箴霎时白了一张脸。
已经悠哉悠哉近一年了,他快忘了,他是个逃犯。难道就凭一个下人,他们都怕允王一族东山再起?
“为什么?”
老陈苦笑摇头,喃喃自语:“按理说无人知晓才是……”
“现下怎么办?”
“我本不想轻举妄动,生怕有诈。但刘胜说,苏州知府府中前日住下了一位京城来的贵客……”也许来捉人,也许不是。
周箴木然:“走?”
老陈点头:“北上,我们回京城。”
“这岂不是在冒险?”
“大隐隐于市。京城人口繁杂。”
两人静坐半晌。周箴道:“我苏州菜还没有学透,师傅的词也唱得七零八落……刘胜上个月的工钱还没结给我……席香呢?怎么跟她解释……”
当初带席香离开京城时,只告诉她兄长是被仇家所害,不得不逃亡。
“一切我都会打点。”
周箴闭眼叹息:“有劳陈叔。周箴没齿难忘。”
徽州的一条官道上,一辆马车行驶着,赶车人正是老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