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姑苏知府,将那公务报完,照例又是府宴。
宴席上,府丞叫他隔日去趟府衙,找那户籍主事销了户头。府丞说半月前就要找他,但见他岁末要来述职,便将此事压了下来,省得他再多跑一趟了!
苏冷清起初也没在意,只当自己从姑苏调任遗漏什么文书,等隔日从主事手中看到风筵的名字还在迷惑,难道混帐东西犯了什么事?
主事问他当初花多少银两买的,权当那些银子扔水里了吧!
苏冷清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纳闷对方为何画下一抹竖杠,名字并没从眼前消失,反更加惹人瞩目了。
主事只将奴籍簿子推到面前,跟他说大人就在这里画押,生前没能消了奴籍,死后倒是消奴籍了!
那一瞬,苏冷清五雷轰顶,呆如木鸡!
推开落尘的老屋,老捕快说这屋刚死过人,东家吓得不敢过来,说改日要请做法事,屋内倒是变动不大,还跟风筵在时那样,除了地面大块血斑!
老捕快说歹徒是捉住风筵的脚,拖过院子穿过柳林,最后把人抛进河里。门外应该也有血迹,但因时隔五个月,中间下过数场雨,屋外血迹冲刷掉了,只剩下屋内的血迹。
老捕快拿起墙边木棍,对神情木然的苏冷清说,歹徒本来没想杀人,张公子给他五两银子,要他打断风筵一条腿,但歹徒一锄头砸下去,看到风筵掉出银锭子,当下让他起了杀心。歹徒能为五两银卖命,看到五十两还忍得住?您那小厮福薄命薄,受不起您赠的五十两!
棍身一端带着血迹,苏冷清摸去只觉冰凉,心想这是痴汉的血吗?捕快以为他没看明白,说锄尖要作证物封存,但锄身就没必要带去!
脚下踩到一物,苏冷清弯腰捡起,那本沾着血迹的琴谱,扔在地上长期受潮,泛黄书页微微翘起。
古琴谱尚在此地,那张惹事的琴呢?苏冷清茫然环顾,找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琴卡在床柜之间。
苏冷清没能动它分毫,老捕快帮忙挪开柜子,才将那琴取了出来。琴身已经裂开口子,琴弦早已一一断尽,当初花了廿两买来,如今只能添做柴火。
苏冷清抱琴微微发颤,似听见桐木琴的悲鸣,未曾有的清亮之音,盘旋耳边竟成绝响,暗忖这琴倒有血性,知道自己看不上它,身殒之时拼尽一曲,非要让他刮目相看。
苏冷清迷迷糊糊低头,几股琴弦绞拧一处,却又不知何故如此?!
老捕快指着地上血迹,说苦主被人往外拖时,手还死死揪住琴弦,但禁不住凶手蛮力,生生绞断一根尾指。
那根手指也算证物,仵作找来石灰坛子,将那手指埋在里边。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等衙役找着的时候,早被鼠虫啃得只剩白骨。
苏冷清只觉身子发软,靠墙才能勉强站立,又听老捕快说还不止呢,歹徒不知打哪听来,说死者会跟阎王告状,抛尸前要割掉舌头……
牢房门口,老捕快狐疑说,苏大人我陪您一道儿,那种穷凶极恶的人,我怕他会伤着您!
苏冷清摇了摇头,只叫狱卒带路,等见到那名死囚,便挥手让狱卒下去。
墙角躺着一名恶汉,五大三粗膀臂浑圆,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一双眼透着狠戾。苏冷清从那懒散姿态,就知他不是练家子,只凭一股蛮力干活。
恶汉知道自己血债累累,抓进来肯定是要砍头的,所以对来人并不理会,但这目光太过奇怪,落在身上如芒刺背!
似那些苦主的亲眷,但又没有呼天抢地,哭着喊着要他偿命。
苏冷清就这样静静看他,眼中闪着莫名情绪,波涛汹涌暗流激荡。
张合旭本想找人教训风筵,谁想恶汉心狠手辣见财起意,杀人后又找他屡屡勒索,最后怕他报官索性杀之。
姑苏府是因张合旭之死立案,附近州县张贴恶汉画像,历时三月终在鹤城被擒,上个月才押解姑苏受审。
过了冬至问斩的时间,恶汉便被关押大牢,等候来年秋后处死。
恶汉躺了一会翻身坐起,目光凶狠看着苏冷清,后者身上没穿官府,一色头的蓝绸长衫,江南仕子的装扮,看样子倒有几个钱,斜眼挑衅道:“喂,来看你爷爷,也不晓得孝敬一壶酒?!”
苏冷清眼色鄙夷,冷汀汀道:“张合旭便找了你这种废物?!”
恶汉见他轻蔑脸色,火一下子上窜,又见他提起张合旭,就是为了此人失手。
拿银子就走人,不杀那张合旭,也不会惹出事!
恶汉满心满脸的煞气,一个箭步就窜到栏边,身手掐住苏冷清的脖子。
隔着牢笼杀不了人,狱卒就在旁边盯着,但至少能够吓得对方屁滚尿流,回家还得做三天噩梦!
苏冷清却是化身石像,脖子被掐脸不改色,甚至眼都没眨一下,倒是吓坏旁边狱卒,一边喊人帮忙,一边掰着恶汉的手。
恶汉力大如牛,又来两个狱卒,一人掰他一只手,都没能赢过他。最后乱棒打头,才让他护疼松开。
狱卒们惊魂未定,忙不迭看苏大人,赶紧替他抚胸顺气。官员若被囚犯杀死,那他们都得丢差事。
恶汉挨了几棍,此刻退到一旁,捂着受伤的头,恨恨地看着几人。
片刻,苏冷清缓过气来,只将面前狱卒推开,再次走到牢栏面前,转瞬不移盯着恶汉,脸上竟没丁点害怕。
不仅狱卒觉得奇怪,就连恶汉都觉奇怪,就听苏冷清冷冷问道:“他根本就没还手,只是抱琴凭你打杀,对不?”
原来是问那苦主,恶汉斜着眼说道:“你想知道那日的事,弄点好酒好菜,待我吃得欢畅,便都告诉你去!”
苏冷清冷笑道:“他跟了我十六年,什么样的情景,还用得着你来说?!”
恶汉见他这般轻蔑自是恼火,若不是忌惮狱卒棍子,怕又要扑上来掐脖子,反正杀一个是死、杀两个是赚,也正是秉持如此的想法,才落到血债累累的地步,狠声恶气道:“那你找我做啥?”
良久的沉默之后,苏冷清缓缓开口道:“我只是来看一看,他死在何人手里,死前可有怨言……”
恶汉凶狠一笑,浑不在乎道:“有怨也说不出,我割了他的舌头,扔到河里喂鱼!”
☆、第四四章
走出姑苏府大牢,苏冷清望着眼前城池,忽然觉得陌生遥远,竟似隔了几百年,眼中所见物是人非。
这一刻,姑苏城已经不是姑苏城,袭身凉意竟比山城更加寒冷。原来人世温暖不是因为江南阳光,而是因为有个十几年默默陪伴、怎么都撵不走的人!
幼时,读昌黎先生的祭十二郎文,当中有句‘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苏冷清此刻没心情再咬文嚼字,只是发自肺腑想起这句祭文。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苏冷清喃喃念叨,那眼泪就流下来了,模糊眼前红墙绿瓦、酒旗人家,那江南景致如褪了墨色的画卷,最后渐渐变成一片死寂空白……
“这江南真是样样好,且不提那吃穿住用,就连风吹着都香甜,日头也不那么毒辣,难怪这里的人都比山城俊俏……冷清,我们是来对了!”
究竟是谁在耳边这般欣喜?又是为谁在这般欣喜?苏冷清只觉得自己都记不得,记不得那人的音容笑貌,记不得那人的言行举止,记不得那些扶携和言语伤害……
总觉得未来很长很远,可谁料眨眼就走到头?!
一眨眼,似百年。
镜花水月、水月镜花。
原来,只在一眨眼、只在一瞬间!
究竟是他悟得太迟,还是那人太过残忍,在他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时候捅来刀子,想让他此后都活在悔恨和愧疚之中?!
那人便是这样,要么不下手,要下手便是绝杀;就如当初对待风家,一忍再忍忍到最后,才将毒瘤连根拔起,下手果决除恶务尽。
那人的确够狠毒,对自己也是如此,苏冷清气得泪流不止,又恨得咬牙切齿:你风筵不就要报复我吗?想用你的命毁我下半生?!
呸,下流胚子,甭做梦了!我苏冷清才不会惦记你,你只管瞪大眼睛看着吧,看我苏冷清离了你,这日子过得有多顺畅,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
苏冷清回了吴江之后,一门心扑在政务之上。吴江本就民风淳朴,在他治理下井然有序,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和泰安康风调雨顺,没过两年县狱竟成空牢。
钱塘江决堤后,苏冷清收容灾民,以灾粮作为薪酬,雇其扩建营房、作坊、桑田、鱼塘,收容过万灾民在吴江安居定所,成为姑苏辖下唯一不受灾民影响的县镇。
届时,姑苏知府齐景礼回京,后向当今圣上举荐苏冷清,同年苏冷清调任为金陵府丞,翌年齐景礼擢升江南按察使,苏冷清被擢升为姑苏知府。
巧的是,温玉怀也被擢升姑苏府丞,与苏冷清阔别三年再聚姑苏,这次倒成了上下属的关系。
起初,想起苏冷清那古怪性子,温玉怀是烦得不想赴任,后来等在姑苏府衙见到苏冷清,那感觉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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