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冷清依旧一张冷脸,话不多却句句精炼,那双眼尤为森冷,轻轻一扫便让人不寒而栗,有时连温玉怀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以前温玉怀还敢拿话逗弄,现在却是碍于尊卑关系,而苏冷清也无意叙旧,温玉怀便只拿他当成上司,该什么礼数就什么礼数,下衙之后无话可说,情分竟比从前淡薄。
虽然并无私交,但为官之道,却是志同道合。
苏冷清赴任之后,在温玉怀的协助下,对麾下贪官污吏来个总清算,从地方一层层挖掘上去,一直查到江南道几位官员身上。
齐景礼一看事情闹大了,便将苏冷清找来训话,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注意火候程度,别一把火把自己也烧着,那真真落了旁人笑柄,连带他也面上无光!
苏冷清当时默默挨训,待回到自己的府邸,立马写好弹劾几位江南道官员的奏折,连夜就让驿丞送往京城,气得事后才知情的齐景礼破口大骂。
钱塘决堤已成圣上心头大患,接到苏冷清奏折立马派来钦差,对方那边也得到消息,对苏冷清没少威逼利诱,后来到了派人暗杀的地步。
有一阵子,苏冷清待在府衙大门不出,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捕快,连喝茶都得用银针试毒。
等这一番折腾下来,钦差大人回京复命,接下来这群贪官罢的罢、杀的杀、抄的抄,江南官场真被他苏冷清搅翻了天!
江南道有阵子静出鸟,补缺官员还未到任,衙署里就剩了齐景礼,一人兼了许多职,那俸禄倒还是一份,却忙得是鸡飞狗跳,只恨不得拿苏冷清去充军!
等到苏冷清真来请罪,齐景礼只是摇头叹息,说若非戳到圣上心患,这会子你该死在绝域蛮荒,连我都保不住你的!
苏冷清只是躬身一礼,面无表情回了一句,死于任上乃是荣耀,气得齐景礼差点脱下靴子砸他!
暴雨过后初见彩虹,江南风气焕然一新,送礼行贿嘎然而止,商贾官吏都分外规矩,一五一十不敢作假,拨款开始有了盈余,江堤修建顺利进行。
齐景礼这会子尝到甜头,又乐滋滋想幸亏用个不怕得罪人的,替自己把障碍扫清了,要是三年不发水患,何愁自己不再上一层楼?!
经此一役,温玉怀对苏冷清处事不惊、临危不惧的态度心生感佩,但那句死于任上又听得人莫名寒蝉,似他苏冷清早就带着死志当官。
温玉怀带着这种想法再看苏冷清,倒是对他的不近人情理解三分。
苏知府并非高高在上,而是被某种情绪包裹,那眼底波动就似漩涡,越接近越让人绝望胆寒。
温玉怀免不了又想起风筵,以前风筵在的时候,苏冷清也不是这个样子。
当初听闻风筵被害,温玉怀不是没怨过苏冷清,总觉得苏冷清小肚鸡肠,不肯带人随行上任,才导致这桩惨案发生。
后来时日久了,就变成淡淡遗憾,从京城归来后都未及再见一面,当初还约好了要大醉三日!
人浮于事,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又有何立场责怪苏冷清?!
罢了,罢了,要怪只怪风筵不知回头,没做成白桦林里的沽酒猎户,却做了那渡河丧命的可怜樵夫!
温玉怀想起风筵不免伤感,这日提了坛酒便服出门,来到河畔柳林外的老屋。
苏冷清已将老屋买下,屋后垒起一座孤坟,但不知何故不肯立碑。
温玉怀曾问他何故如此,哪有人立坟不立碑?就算是窃国女皇武媚娘,也给自己立了一块无字碑。
苏冷清只是冷冷扫来一眼,看得那温玉怀心里发毛,心想这话又怎么招惹了他?!
后来,温玉怀心中来气,又理直气壮问了一遍,那意思是你要怕麻烦,不愿意替故人立碑,那我温玉怀倒是愿意代劳。
苏冷清被他逼得烦了,这才回了一句,尸体尚未找到,等尸体找到了,还要送归故里。风筵的故里并非山城,而是指那白桦林子,葬在舅父宁知远的身边。
当初,歹徒指认了沉尸地点,但捞尸人下水只摸着石块,想是麻绳被水泡烂,尸体被河水冲走了。
那温玉怀已经气结,心想你说得什么话?想着来日还要迁走,连墓碑都懒得刻了?!
温玉怀隔日便请人刻好墓碑,又亲自看它搁在墓前,可没过几日再来老屋,那块墓碑不翼而飞了!
能干这事只有苏冷清,这回他倒不嫌麻烦,找来杂役卸掉墓碑,抬到城外敲得粉碎!
温玉怀便从那一刻看出来,苏冷清不愿承认风筵已死,一天天似在等待奇迹,毕竟这几年未都曾找到一具、仅仅缺掉一根尾指的江尸。
这日提酒来到屋后,温玉怀看到一个男人,斧劈刀削的硬朗背影,一手握着乌鞘宝剑,一手拿着包袱斗笠。
男人听到背后的脚步,没有说话微微侧头,似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温玉怀好奇目光,从剑移上他的侧脸,本想说此地葬着我的故人,但观阁下的举止装扮,莫非是他的兄弟阿辰?!
但人总是屈从现实,几年官场摸爬滚打,开口便是威严官腔:“前边站着何人?转过身来答话!”
男人下巴微抬并未转身,飞斜入髻的长眉拧起,似看不惯他的官家做派。
“没听到本官问话?”温玉怀平素不爱惹事,此刻不知什么心思,就是不想放过对方,拔高声音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手持长剑所欲为何?”
温玉怀心里何尝不知,真正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徒,反倒不敢明目张胆拿着宝剑,只是他气不过男人冷漠态度,才故意这般刁难责问。
谁想他越是这样,男人越是不理他,只给他个后脑勺,对着坟头说道:“他何时结交你这种人?一身官家做派,叫人好不厌恶!”
温玉怀当场气结,待他反应过来,男人带上斗笠,与他擦肩而过。斗笠下的英俊面容,看得温玉怀似曾相识,仿佛听风筵描述时,对方便是这幅尊容。
温玉怀想他不是那种人,还是莫要多做纠缠!
情这一字太伤人,无论是他还是风筵,都是看不透的痴人,当年为周心冥险些丧命,痛过一次就不敢涉足。
在官场混迹几年,倒是看开很多,情深只因不通世故,如今已没那份心力,倒不如就这样得过且过,稀里糊涂也是一辈子!
温玉怀祭拜风筵之后,一路想着一路伤感,回到府衙又见斗笠男子,与门房没讲几句便走了。
温玉怀上前一问,门房说此人名唤段辰想见知府,一无拜帖二无状纸三无冤情,只是叫人报上他的大名。
门房一时被男子语气所迷,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巴巴跑去禀告苏冷清,结果得到苏冷清一句不见!
门房气咻咻跑回来刚想破口大骂,但被对方凛冽眼神和冷飕飕地乌鞘剑所震慑,又客客气气说苏大人不想接见!
☆、第四五章
来者果然就是阿辰,温玉怀想起风筵昔日谈起兄弟的自豪,那眉头却是渐渐拧成麻花了,阿辰不会是来替风筵寻仇的吧?!
届时,温玉怀已经穿过衙堂,前边就是苏冷清的署房,跟着一条黑影掠来,眨眼间翻入窗户。
情况不容迟疑,对方是练家子,温玉怀赶紧叫来捕头,拿□□的拿□□,拿长钩的拿长钩,悄悄包围苏冷清的署房。
等一切布置妥当了,在两名□□手掩护下,温玉怀小心翼翼上前,还没等他把耳朵贴上门偷听动静,那门咣当一下拉开,自己似被吸进山洞,眨眼落进对方手头!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阻挡住射来的□□,温玉怀此刻被人揪着,倒是能够明目张胆贴近他。
段辰长得剑眉星目,线条硬朗身材修长,敞襟露出结实胸口,看得那温玉怀脸颊发烫,被擒捉不觉害怕,反而一个劲贴上去,就差没钻到他怀里。
直到看见对方疑惑表情,温玉怀才察觉自己失态,难为情地转过视线,这次发觉苏冷清伏在桌上,颈项边流出一滩血,喊了不应似已遇害。
这下子温玉怀惊呆了,目瞪口呆望着对方,懵呆眼神难以置信。
风筵口中的阿辰,应该是个好人;在墓前见到他,也以为是好人;哪想这般凶残,抬手取人性命。
“他又不是潘金莲,不曾许诺风兄什么,就算后来狠心一些,也是怕风兄越陷越深。人家根本不好此道,又如何能勉强得来?!”
“五十两虽是催命银,但苏冷清出于好意,前百名进士赐银百两,扣除盘缠和赠我的廿两,他统共就剩六、七十两,一口气又拿出五十两,可见……”
事情发生太过突兀,温玉怀惊得一片空白,心里想啥嘴上讲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讲着讲着那眼泪就下来了。
他伤心,一来是为苏冷清,二来是为他自己,为啥总是看错人?!
对方已经松开了手,静静等他把话说完,冷峻道:“可见他当日是有多想摆脱风筵,也怨不得会有如今的下场!”
温玉怀伤心道:“说得什么浑话?他心里不愿意,难不成还得强买强卖,非要他跟了你的兄弟?!”
阿辰打开包袱,翻找里边东西,冷峻道:“有本事,就别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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