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桐宇眉头越皱越深,见身边的梁御风竟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嗤道:“听他满口胡柴,越说越不成话,你还来劲了?”
梁御风嗑着瓜子,摇头道:“非也非也。哥哥你小瞧他了!”他眯起眼,“这位老先生可不是在胡诌。你仔细听,好些细节全都丝丝入扣呢。”
说书人见底下一堆脑袋都听得入神,不由捻了把山羊胡子,得意道:“话说这闵三娘拼死救活了五公子,自己却毒血入口。那余毒也好生厉害,只见白生生一张俏脸,眨眼间就泛上黑气,肿胀发紫。不得已,只得狠下心来,用匕首在脸上划了数刀,放血疗毒。可怜那一张花容月貌,便就此毁了去。”
底下顿时有人大叫一声:“哎哟喂!”想是甚为惋惜。
石桐宇若有所思:“她脸上的伤疤,确是匕首一类的划伤。”
梁御风点头:“说她本是位美人,有那双眼睛,我反正是信了。”
石桐宇沉吟:“说她是寡妇,应也不是信口开河。”
梁御风应道:“是啊。闵姐姐显然较雷五年长,他们还未成婚,她却梳着妇人的发髻。”
两人对视一眼。
梁御风吐出一堆瓜子皮儿,奇道:“只不过,这许多隐私,这说书的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石桐宇淡淡一哂:“都说江州是霹雳堂的地盘。若没人背后主使,谁又敢当众编排雷家的私事?”
那说书人在江州地盘上混饭吃,还敢将本地世家的这许多隐秘之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不但本事不小,胆子也够肥!
台上那说书的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道:“诸位客官,且说五公子悠悠醒转,见恩人容貌尽毁,心下十分愧疚。前番说过,这闵三娘爱他年少英俊,早动了春心。见此情状,顿时计上心头。她嘤嘤垂泪,只道夫婿早丧,在中都无有生计,只求五公子带她返回故国,谋条生路。五公子感她救命之恩,自是一口允诺。闵三娘又道,孤男寡女一起上路,多有不便,不如扮作姐弟。”
底下便有人讶然道:“啊也?”
说书的一笑,接道:“这位爷想是不解,闵三娘明明肖想咱们五公子,却托词作什么姐弟?且听说书的为诸位分解,有道是以退为进,假道伐虢,方显兵家筹谋。这风月场中男欢女爱,欲擒故纵,半推半就,也是一般的好手段。”
下头又有人不以为然:“这寡妇一介残花败柳,脸都坏了,还做什么白日梦?雷五公子盖世英雄,也是她能配得上的?”
说书的摇头晃脑,叹道:“这位爷说的是。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五公子少年成名,任侠仗义,哪见识过寡妇娘子这些风流手段?她越是端庄自持,越是惹得五公子由怜生爱。两人结伴同行,躲避金兵追杀,危难时难免不避男女大防。他二人又非真姐弟,耳鬓厮磨之际,五公子又是个地地道道的童男子,血气方刚,怎生忍得住吃得消?”
众人听到此处,先前那好事的无赖嚷道:“罢了罢了。可怜雷五好端端一株嫩草,竟被老牛啃去!”
顿时哄堂大笑。
石桐宇刚灌了口茶,差点从鼻孔喷出来。一时间呛咳不止。
梁御风显是与他想到一块去了,想象雷五听到这话的情形,又是骇然又是好笑。举起茶杯,遥遥向那人虚敬一杯,严肃道:“我敬他是条汉子。”
竟敢三番两次拿火爆脾气的雷五开涮,实乃真猛士也。
邻席那位想必也听见了,哈哈大笑,又向他多看了一眼。
说书的擦了把汗,道:“诸位客官,岂不闻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须知楚霸王乌江兵败,只因虞姬已死,便横刀自刎不肯过江东。吕奉先更是凤仪亭中离间计,一世英雄三姓家奴,为貂蝉身败名裂。咱们雷五公子亦是个有情有义的大英雄,身陷这温柔乡中,也难免俗。他情到浓时,握住伊人玉手,许下千金一诺,只说是回得家乡,定然明媒正娶。诸位,这便是江州城里这一场大婚的由来,咱们这一回书便说到这里。正是:可怜英雄侠少年,难过红粉美人关!多谢诸位捧场!”
打杂的小厮赶忙捧着茶盘来讨赏钱,绕场一圈收获颇丰。更有不少江湖汉子慨然解囊,“哗啦啦”一把铜钱洒进盘子里,时不时引得四座侧目。
一时间人声鼎沸,满座嘈杂。人人都在谈论,雷五公子年少英俊,又天下扬名,这场婚礼的新娘子难道还真能是个毁了容的寡妇不成?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时楼梯间传来“噔噔噔”数声。这脚步声无甚稀奇,浔阳楼客人众多,来来去去也是寻常。
只是那客人刚一进门,满堂为之一静。
霎时间落针可闻。
进来的这位,身着锦袍腰悬长刀,丰神俊朗,英姿凛然,只是怒容满面。
正是侠名满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当今天下头一号少年英雄——
霹雳惊雷,无双一刀。
雷策雷五公子。
那收钱的小厮见众人都静了,转头一看,“咣啷啷”,茶盘铜钱落了一地。
“雷、雷五公子,您、您怎么来啦?”
口齿灵便的说书人范百舌,舌头也好似打了个结。
雷策沉着脸不说话,倒是另一个声音开了口:“听说浔阳楼范先生有新书开讲,我与五哥一道来听一回。”
这声音,清朗温润,文雅和煦,令听者如沐春风。
梁御风乍闻,一个恍惚:“这人声音……”
石桐宇不解:“嗯?”
“听来有些像无名……”
石桐宇闻言,霍地站起:“那位借走定魂珠之人?”
难道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已,凝目望去。
☆、浔阳三英
只见那说话的是位华服公子,跟在雷策身后踏进门来。
两人定睛瞧去,但见他疏眉朗目,仪貌清贵,虽不若雷五公子丰神俊朗,也自有一番款款风度。
石桐宇疑道:“是他?”
梁御风叹口气,摇头道:“不是。”
虽然声音有点儿像,风度也有那么点意思。可只一点,这公子年纪与雷策相仿,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那边厢,有人已经道出了这公子的身份——
“向公子。”范百舌苦笑,点头哈腰,“小的何德何能,竟劳动您两位亲自前来捧场。”
座中江湖客,有那不是江州本地人的,开始向本地的朋友小声探问。
“这谁?”
“向思诚嘛。”
“向思诚是谁?”梁御风忍不住也凑过去。
“刚那说书的不是说浔阳三英?这就又是一个。”那人瞥他一眼,虽不认识,但见他仪容不俗,还是告诉他了。
“原来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梁御风拱手,“多谢兄台。”
“你没听过浔阳三英不要紧,江湖四秀你总知道吧?”那人见他长得好又彬彬有礼,索性多说几句。
“那肯定的啊。”梁御风忙点头。
既然来中原武林行走,怎么会不知道江湖四秀呢?
江湖女儿颜色好,中有四秀最窈窕。丹青画笔描不出,玉容长笑花枝老。
那是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四位美貌女郎。
扬州萧红泪,江州向娉婷,金陵谢小蛮,湘水羽衣仙。
圣人有言,食色性也。何况这几位倾城绝色?
梁御风别的都可以忘掉,江湖四秀的名字是万万不会忘记的。
“四秀里的青萍剑,就是他姐姐。”
“哎呀,原来是娉婷姑娘的胞弟。”梁御风恍然。
青萍剑向娉婷,清丽绝俗,秀色倾城。不仅是浔阳第一美人,更在偌大江湖中也排得上字号,历来名列四秀之一,无可争议。
原来这华服公子是她的弟弟向思诚。只是比起其姊与雷五公子,他的名头显然还不够响亮。外地江湖客,大多跟梁御风一样,认识他的不多。
不过范百舌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当然认得向思诚,更别说大名鼎鼎的雷策了。现下两人联袂来到,再看看雷五公子乌漆嘛黑的脸色,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只吓得两股战战,噤若寒蝉。
满座的客人见势头不对,再说书也听完了,该是饭点儿了,纷纷拍屁股走人。只片刻就散了大半。
那收钱的小厮茶盘也翻了,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却见许多客人没给赏钱就跑了,当下眼里就噙了两泡泪。
正当此时,有人扯起嗓子叫了一声。
“范先生何必妄自菲薄?这出新书确实说得极好,来呀,爷有赏!”
酒喝多了的破锣嗓子,喑哑里还带点破音。在小厮耳中却不亚于仙乐纶音。
“当”!
一锭大银砸在桌子上。
小厮屁颠屁颠跑过去,连声道:“多谢大爷,多谢多谢。”
此举不亚于火上浇油。雷策一言不发,脸色黑如锅底。
那边厢,说书先生范百舌已吓得腿肚子打颤,任是他舌绽莲花,此时也说不出话来。
这谁?
干嘛呢?
这是要跟雷五公子当面叫板?
老虎头上搔痒,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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