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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是以嘉绶也就眼巴巴地盼着,日日准时去上甄先生的课,常常是天光未亮便蹦起来,待到日落西山仍恋恋不舍,不肯放甄贤回去。旁人不明所以,只道昭王殿下晓得勤勉了,拼命地夸赞。嘉绶早习惯了听好话,根本不当一回事,也不太懂得为什么。只有甄贤,哭笑不得,却又惆怅不已,顿生唏嘘感慨。
  这麟文阁与记忆之中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人已非。
  想当年,他也是在这里陪着嘉斐一起读书习字,那时候教授他们功课的老师们如今也都不在朝中了,有的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有的却是已跨鹤仙游不在人世。而今,他却成了昭王殿下的老师,反过来站在这里,不经意用与旧年先人同样的姿势拿起了同样的书卷。
  怎不叫人感怀成伤。
  嘉绶不算一个特别好的学生,若是放在老先生们手下,多半天天都得挨板子。可甄贤却觉得,对这个嘉绶,他怎么也严厉不起来。
  大约……是因为每每看见七殿下就难免想起当初这个孩子流落鞑靼受苦,险些被巴图猛克扔去喂了狗的凄惨模样。而这一节,竟是拜靖王殿下所赐,归根结底还是受了他的牵连。甄贤实在心中有愧。
  嘉绶自己倒是一副早已忘干净了的模样,对甄贤百般地信服、依赖,恨不得每天粘着,以逃过禁足深宫的漫漫孤寂。
  读不下去书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缠着甄贤牢骚诉苦,说想见苏哥八剌,说母亲不理解他而他也不理解母亲,说不明白四哥为什么突然就讨厌他了,说不敢再见二哥觉得心里害怕得很……
  少年人的苦恼大多单纯无谓,甄贤有心开解他,却又觉得难免高高在上,终是多余,便只能择其一二稍作安抚。
  “靖王殿下没有当真生殿下的气。至于四殿下,原本就是那样乖张的性子,并不是对殿下有什么坏心。亲兄弟之间,吵吵闹闹也是难免。殿下不要太放在心上。”
  但嘉绶却十分固执,一气央求甄贤替他向二哥说情,又说还是想去向哥哥们道歉的。
  七殿下其实并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可道歉的,也不懂四殿下故意哄他去干这一件蠢事背后复杂的想法和心情。
  当面道歉当然是不行的。
  别说四殿下了,便是靖王殿下此刻,也未见得愿意看见七殿下这张无辜又委屈的脸。与其哪壶不开提哪壶反而把局面弄得愈发僵了,不如先放一放,给各自留一些余地,待过一阵子,总能有还转得机会。
  于是甄贤想来想去,只能再多哄嘉绶几句,答应帮他向靖王殿下说一说。
  嘉绶得了这应允,便很放心下来,再吃两块刘妃新送来糕点,便彻底高兴了,仍是一脸不识愁滋味的天真。
  那模样瞧在眼中叫甄贤又是好一阵怅然,竟觉得十分羡慕。
  当天回到靖王府,他把这事说给嘉斐知道。
  靖王殿下听完侧目而笑。
  “七郎是幼子,父皇宠爱他,着实保护得太好了。如今被架上这么个位置,恐怕难免要吃点苦头了。”
  他如是叹息一声,罢了,推开面前一局没下完的残棋,正色看住甄贤叮嘱:
  “你还是不要和七郎走得太近了,也不要太信任他。我这个幼弟虽然自己没有坏心,却很容易被有坏心的利用。若你只是在翰林院上职也就罢了。如今你每日都要去麟文阁,宫里的许多事,就算我想也很难及时周全。我实在担心得很。”
  字字句句,情意拳拳,十分诚恳。
  然而甄贤心中依然五味陈杂。
  他当然知道嘉斐并非对弟弟毫无感情而只为自己考虑不顾七殿下死活。
  殿下是当真没有办法。
  生而为皇子,身边围绕着形形色色想要接近权势、利用权势之人,稍不注意怕是就要一步踏错大难临头。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一旦陷入重重包围,也常有拽不回来渐行渐远的时候。又何况不同母,而七殿下更是跟着刘妃远在禁中。
  一道宫墙,重重宫门,内外全然两个世界。并不是殿下不顾念兄弟之情,只怕实在是顾念不及。
  但殿下自是谨慎,更是有心气的主,若非不得已大约不会把这种心底话吐出来。从前的殿下在他面前一向都是“你别担心,万事有我”的阵势,几时肯自认心有余而力不足过?
  甄贤静静深思片刻,不察觉已蹙起眉。
  “殿下可是得了什么信儿?”
  他反应得如此迅速敏锐。
  嘉斐如鲠在喉半晌,才终于又叹一声,愈发低沉了嗓音。
  “是贵妃递了消息出来,说司礼监,其实就是‘陈督主’本人吧,最近常公然与刘妃往来。”
  果然皇帝盛宠七殿下,封王开府,扶立之心昭昭,有人便主动凑上去。
  又及七殿下秉性单纯,尚是白纸一张,对有心之人最是合适。
  这原本都是意料之中的,见招拆招也就是了。只是如此一来,莫说靖王殿下接下来怕是有得艰难,七殿下恐怕也未必好过。当真是“被架上这么个位置”,身不由己。
  只一想到七殿下那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也要被卷进这些明争暗斗之中,甄贤心底就分外不是滋味,难免唏嘘。
  嘉斐见他神色低落,知他定是又心重了,便轻轻按住他手背。
  “七郎那小子,有他自己的造化。我也不会当真把这个弟弟生吞活剥了。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怕对你不利。你与其替他担忧,不如凡事多想想自己。”
  嘉斐掌心的温度十分熟悉,肌肤相贴的触感一瞬便将他的意识从缥缈处唤了回来。
  甄贤闻言怔了一瞬,下意识问:“陈公公……为什么要对我不利?”
  他原本是无心问的,只是隐隐觉得古怪,待话已出了口,才愈发觉得费解。
  细想起来,当日入宫面圣时,陈世钦看他的眼神也十分一言难尽。
  想他与靖王殿下的关系虽然特殊,但毕竟只是个罪臣之后,就算蒙受天恩在翰林院得了个闲差,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学士,于司礼监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陈世钦为什么要对他“另眼相看”?
  就算是为祖父和父亲还在时那些朝堂之争,他甄家的人也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何至于对他这个侥幸逃脱的“活口”耿耿于怀?
  除非另有隐情。
  难怪当初在苏州时,陆澜和张思远先后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殿下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是关于我家——”
  心尖陡然刺痛,来不及思索,话已脱口而出。
  然而嘉斐立刻便堵住他的嘴。
  “不止是这个。这些年我确实在查,但一直不得实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想太早告诉你,徒劳让你难过多想。”
  他深深看住他的眼睛,似犹豫了一瞬,才低声接下去,问:“你可还记得苏州织造局那个萧氏女?”
  甄贤不由一凛。
  那个在苏州向二位殿下出首织造局的绣娘萧蘅芜,甄贤其实一共没有见过两面,连她的样貌嗓音也全都记不清楚了,只听说卢世全污她偷盗公帑想以此攀诬威胁四殿下,她为了替二位殿下破局解围,便自己孤身逃入山中,被卢世全的人围堵追捕逼着跳下了山崖。
  苏州一役,真正枉死的,并不是陆澜,而是这个萧绣娘。
  所谓枉死,不在该不该死,而在是否死得其所。
  陆澜之死,尚且在御前留名。
  这样一个无辜而果敢的小绣娘,手无寸铁,以命相搏,死得何其惨烈,竟不如一粒投入湖中的石子,连一星半点的水花也未能激起便沉入湖底。
  而那些害死她的人却毫发无损,依旧逍遥自在。
  怎不令人心生怨愤为之齿寒。
  然而圣意难违,皇帝此时还不愿深究,其余人等,无论相干不相干,纵使觉得不公,纵使义愤难平,也只能自己含血咽下。
  嘉斐后来曾派人去山中寻萧蘅芜的遗骨,想要为她收殓超度,又派人去寻找她那个已经嫁人的姐姐,想送些财物权作抚恤,这件事甄贤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结果。
  而今殿下忽然提起她的名字,怕是结果不太好。
  甄贤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询,只能默默看着嘉斐。
  这神情嘉斐了然于心,便直接开口说道:“山中没有找到她。往好了想,她或许大难不死,总有重见天日之时。但也可能是被野兽叼走了,又或者,是被人捷足先登。只不过她那个姐姐就……”
  他说到此处便不说了,颇有些踟蹰地看着甄贤。
  “到底怎么了?”甄贤心下一紧。
  嘉斐只能安抚握住他的手,才道:“据乡邻说,是夜里遭了破门而入的劫匪,她姐姐一家,连同三个孩子,全都被杀死了。尸首全部由县里的仵作验过,都是一刀毙命。浙江最近不太平,外有倭寇内有匪患,凶手怕是很难抓到了。”
  顿时甄贤气息一窒,只觉一团黑雾漫上眼前。
  当真要说如何心痛悲伤,也谈不上,毕竟非亲非故并没有太多感情牵连。然而却另有一种难过,十分复杂,叫人胸闷得喘不上气来。
  是愤怒,更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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