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刚说了这半句话。
嘉斐立刻神色一沉。
甄贤着实是不知道嘉绶才闹过那么一回啼笑皆非的,否则也就不提“昭王殿下”这人了。可他既然开口就说到了嘉绶,嘉斐立刻跟被戳了肺管子一样,黑着脸就把屋里候立随侍的婢女们全都斥退出去,才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不行。”也不管甄贤后半句究竟是要说什么。
这反应明显是误会了。
甄贤微微怔了一瞬,一时也分辨不清楚靖王殿下究竟是单纯错判了他的意思,还是被他无意中戳中了什么别的不爽,可既然已经开了口,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如今已不是靖王府的辅臣,外臣没有留宿王府的道理。殿下至少得有个好的说辞,否则一定会遭人非议。”
他略静一瞬,似在审慎斟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世子尚且年幼,现在立师太早,圣上也不会答应。”
嘉斐拿着筷子的手明显一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小贤的意思,是在和他说,愿意留在王府陪伴他身旁与他朝夕相对了。
但这人满脑子庭训礼教,多半觉得这种话直白说出口来十分羞耻,故而才说得如此迂回委婉,险些让他在气恼中会错了意。
心头骤然一松,多日萦绕胸中的郁气,连带着方才被嘉绶激起的怒意都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嘉斐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他忽然觉得,这辈子若想听小贤说两句真正“好听”的,恐怕是没指望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曲折隐晦的话语,此刻落在靖王殿下耳畔,也犹如私闱之中的亲昵情话般悦耳,更悦心。
嘉斐忽然十分庆幸,方才刹那怒起把侍婢们都撵了出去。
第67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6)
他不由面露微笑,先给甄贤碗里添了一勺蒸得软烂的山药,“山药补气,你多吃一点,厨房知道你的口味,都没有给荤油。”一面说,一面自己也多吃了一口,显然是心结开解,连带着胃口都好了起来。
只是这一句话忽然插进来得莫名其妙。
殿下最近未免也太喜怒无常了……
甄贤担忧不已地看着他,哪还有心思吃什么山药,忍不住追问:“我的意思,殿下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你还回来给我当侍读不就好。”嘉斐一边喝汤,一边随口就应。
甄贤差点被这么一句噎着。
殿下的心情瞧着确实是大好了,可这回话也太敷衍。
甄贤也不知靖王殿下究竟怎么回事,心中只觉得可气,又可笑,不免反问:“……殿下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我侍读?”
“父皇到现在还有一整个翰林院的侍读呢。我就要一个怎么不能?”嘉斐不以为然,飞快地吃完了厨房专给他做的炙羊肉,又喝了一口汤。
要说“吃”这件事,众皇子王公中,靖王殿下是最不讲究的。
并非菜品不讲究,而是“吃相”。
也不是难看,而是吃得太快。
靖王殿下少习兵书,有志于武功,不太喜欢把时间耗费在精食慢咽上,更不喜吃一口菜唱半天戏的饭局,在应州时与戍边将士同灶同食,还曾惊吓到不少人。
也就是陪着甄贤用饭的时候,殿下才能耐着性子慢下来一点,主要体谅甄贤是个心细又讲究的人,怕自己早早吃完一个劲儿在边上盯着看,小贤就也不肯继续吃了……
但他这几日一直窝着一股火,也没好生吃喝过什么,此刻心里骤然痛快了,难免开怀多吃两口。
外加,他也确实存了一点别的心思,想着赶紧吃完了干点“正事”。
这个小贤,动不动就和自己拱火怄气,长此以往,哪儿成呢。
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就不能心软,更不能手软。
可怜甄贤仍毫不知情,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方才还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眨眼又似要赶着开拔打仗去一般风卷残云,惊得连自己想说点什么也全忘了。
靖王殿下倒是汤也喝完了,把碗一搁。
“这事明儿再议吧,容我细想想。”
他简单一句,便姑且算是先揭过了,仔细漱了口,擦了嘴和手,就开始坐在一边盯着甄贤看,连眼都不怎么眨。
甄贤简直被他盯得如芒在背。
今晚厨房这蒸山药做得极好,香甜软糯,汤也十分清香爽口,但甄贤已经彻底一口都吃不下去了,脸上也控制不住得越来越红。
他终于忍无可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殿下有什么事么?”
嘉斐一脸泰然自若,笑着反问他:“你真不生我的气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殿下这是雨过天晴就要和他“算账”来了。
甄贤瞬间无语凝噎。
殿下的性子,打小便是这样,明明是个大气的人,偏有时候特别记仇。
尤其是记他的“仇”。
以往两个人吵了架,殿下虽然当时哄着他,回头一准要换着别的法子撒泼使赖也得跟他讨回来。
若是为他之前一时气急甩手跑了七年的事,或是在苏州瞒着殿下一头撞进诏狱的事,也都罢了。
可眼前这一桩,毕竟是他先低头服的软,殿下怎么反而愈发得“睚眦必报”起来……
心里当然也明白,殿下其实不会如何当真为难他。只是每每这么被殿下拿住了折腾一番,总是难为情得很。
若是当年,殿下还顾忌一些,而今他两人都多了许多经历,关系也已大不相同,只怕是百无禁忌了。端看在诏狱里那些日子,殿下是怎么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地按着他胡吃海塞,就可见一斑。
如此仔细想来,殿下方才把侍人们尽数屏退,也不知道是早有预谋还是不谋而合……
至此,甄贤才骤然惊觉自己似乎已一脚不慎踩进什么挖好的坑里了,可也不知还能怎么办才好,只能啼笑皆非地看着嘉斐,等他“发难”。
第68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7)
然而嘉斐只一气儿盯住他看,给他多盛了一碗汤。
“这汤是御医开的药膳方子,特意炖来给你补血养血的,你再多喝一碗。”
而后便又一脸等他喝汤的模样看着他。
心里就似有一株火苗在干柴堆下头拧转雀跃,随时都能烧起来,却又不知何时便会烧起来。
简直煎熬。
药膳味美,但甄贤实在没法吃了,便彻底放了碗筷,低着头轻轻别开脸,躲避灼热视线。
可惜嘉斐怎会就此放过他,愈发靠近前来,深深望着他。
“我只一想到今后每天都可以这样和你一起,就觉得欢喜,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明知他受不了这个,才故意做些轻浮举止,说这等浮夸的话语,诚心要看他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羞耻模样,或是等他也跟着吐出些难以启齿的话来应答。
“殿下别这么看着我了……”
无处可逃,甄贤只得低低溢出这么一声,近乎恳求。
嘉斐半寸不退,反而按住他的手,挑眉。
“我费尽周折好容易把你找回来,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上就又和我置气,如今竟连看也不许看了?”
他说时还特意在甄贤手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
小贤这手依旧是瘦瘦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有不少劳作留下的旧茧,早不是少年时软玉柔滑一般的触感。
还有领着小七从巴图猛克手底下逃出来那一回,为了与白总兵部会合,以血画旗割出来的伤口,虽然已然愈合了,长成了不深不浅的疤痕,但落在嘉斐眼中,依旧触目惊心。
有些伤,慢慢养着总能养得回来,可另有一些,怕是这辈子也再养不好了吧……
心尖遽尔一痛。嘉斐不由皱起眉。
他听见甄贤低声应话。
“是我不好——”
小贤垂着眼,睫羽轻颤的模样,语声中的无奈,一瞬间又叫他自责不已。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小贤呢?不过是拌嘴置气罢了,权当私房乐事便罢,什么大不了的,真缺了反少了情趣。小贤又没有再甩手扔下他,甚至都没有不理睬他,而是这样低头服软地哄慰他了,他做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地,显得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嘉斐骤然心软,又是愧疚,一阵血气上涌,当即伸手一捞,便把人整个抱起来,打断他自省。
“你没有不好。你怎样都是好的。”
甄贤毫无防备,就被这么一把打横抱起来,惊得下意识便伸手抱住嘉斐,待反应过来觉得失礼,再想松开手也已不能了。
他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又改了主意,是不是真的改了,只能这么僵硬着手脚,任由嘉斐抱进内室去。
嘉斐把他安放在床上,一边轻手轻脚替他脱去外袍,一边问他:“伤口可还会疼?”
“已经不怎么碍事了。”甄贤下意识应了一声,忽然又噎住了,总觉得这一句话说得似有无限暗示邀约的意味,顿时又闹了个大红脸。
那一抹霞色绮丽,立刻叫嘉斐心领神会,便又俯身凑在甄贤耳边轻笑。
“让我看看,顺便替你擦身。”
分明已是兰麝熏心的绵绵私语,又哪里就是纵情声色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