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咳嗽,难免扯到伤口。
嘉斐见状一下子慌了,连忙一把将他整个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他再乱动,一边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你别恼我了。我杀了司礼监的人,你就当我是来这儿躲两天还不行吗。”
这语声里也见了讨饶的意思。
甄贤只是起急,也不是当真生他的气,那还能硬得下心肠让他哀求自己,终于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嗔怨:“你这样不保重自己,再多的人替你着想也是白想的。你又不是寻常人,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精神不大好,说了这么几句话便累了,靠在嘉斐怀里,说着说着又半闭上眼。
嘉斐连声称是,又扯了几句什么“只要能这么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就算关一辈子也不打紧”、“你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胡话,就哄着甄贤先休息。气得甄贤脸红脖子粗,险些又要跟他翻脸。
诏狱里头说不得悄悄话,门外头是一定有人听着的。
嘉斐下意识扫眼往门口方向一瞥,瞧见映在白纱上的两个半圆头顶。
房门外头,是宫里派来伺候药食的一个常侍和两个小侍人,一个手里捧着药盅,另一个捧着蜜水,还有一个正弯腰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门上。
毕竟进来的是皇子。宫里自然要派人来伺候。但这一趟差事,司礼监是有交代的。办得好了,陈公公必定有赏,办得不好怕是要倒霉。
那常侍一心想要在陈世钦跟前讨个巧,指望从此飞黄腾达,拼了命得想从靖王殿下口中听见些可以上报的东西来,不料听了半天,腰都趴得酸了,也没听出个什么明白,只觉得一多半都是私房调笑的情话,反而听得自己闹个大红脸,只好站直了身子不敢继续听了。
他们三个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北镇抚司的上差领着今日问诊的御医过来,才一起进门。
宫里来的这位御医姓李,原本也不想来接这烫手山芋,实在推不过才硬着头皮来的,打从进门起一直战战兢兢的。
嘉斐坐在一边,盯着他给甄贤诊脉看伤罢了,忽而轻笑了一声,略略眯起眼,“我还想跟李御医要点药。”
李御医肩头一颤,低着头慌忙问他:“殿下有何不适?”
“不是我,也是给他用的。”嘉斐唇角噙着笑,眸光闪动,“他伤了这一阵子,恐怕多有不适应,你给我拿点药来,能够让他舒服一点。”
话音未落,甄贤已猛地一阵咳嗽,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动作牵扯到伤处,痛得他只能一边按着伤口一边拿眼去瞪嘉斐,连脖子根都已彻底红透了。
“你看你。李御医是大夫,有什么好羞的。”嘉斐迎上去,当众就搂住甄贤,一下一下给他轻拍后背。
甄贤明显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可心里又实在觉得没眼看没脸听,干脆一咬牙,闭眼侧脸,且顺着他算了。
那李御医瞧着这光景,着实想了一下才猜出来靖王殿下说的是什么,顿时满脸尴尬,不住抬手去抹额前的汗,喏喏应声:“咳……微臣这就去准备。只不过……这位公子这伤还没有大好,还是不宜……不宜太过操劳——”
“我有分寸,你只管拿来吧。”嘉斐眉眼带笑,侧目扫了那三个候在一旁的小内侍一眼,便指着那个赭衣常侍道:“不用亲自送过来,交给这个——你姓什么啊?”
那常侍见靖王殿下突然指明了唤他,忙上前应话:“回王爷的话,奴婢赵五。”
“哦,姓赵啊。”嘉斐仍是漫不经心地笑,一双眼亮得非凡,“我还以为你姓陈呢。”
他话说得十分和善,又一直满脸笑容。
那常侍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得了赏识,真是王爷想要他帮忙当这拿药的差使,顿时心头一喜,跪在地上就道:“谢王爷赐姓,从今儿起奴婢就姓陈了!”
这姓改得却快。
嘉斐看着他,静了片刻,摸了摸下巴。
“别呀,这个小王说了哪儿算。得看陈督主让不让吧。不然你先问问陈世钦呢?”
他特意把陈世钦那个“督主”的诨名说得特别重。
急转直下,赵常侍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惨白,腿软地瘫在地上,一边自扇耳光一边哭喊“奴婢该死,王爷恕罪”。
嘉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任他如何嚎哭也毫不动容,只厌烦地一摆手把人往外撵。
“问去罢。反正你不问,陈公公也得问你,你不还是得说吗?就算你不想说,那俩小的也得说啊。”
从前下诏狱的朝官贵人,哪一个不是苦着脸小心翼翼,偏到了靖王殿下这里,这诏狱已俨然都快成靖王府了。
倒霉摊上这苦差事的李御医哪亲眼见过这笑着杀人不见血的场面,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心里不由仔细琢磨着,方才王爷跟他要的那药……到底还用不用送了?
第52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2)
当天夜里,赵常侍便死了。
陈世钦知道了这件“改姓陈”的蠢事,大怒把他扔出去打了一百个大板子,打到一半人就已经断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陈世钦便亲自来了北镇抚司,身后领四个内侍,抬着一具已经打烂的尸体。
再次见到陈世钦其人,甄贤骤然心下一痛。
就像是一根早已深埋的刺被触动了,涌出新鲜的血。
他其实对这个老宦官已不太有印象了。
当年祖父和父亲还在时是绝不与这人往来的。他还曾依稀记得有一年元春,陈世钦来甄府拜访,被祖父拒之门外。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雪,他偷偷从门缝往外张望,看见一个人浑身被白雪覆盖,已然像个雪人。
甄贤微妙地觉得,他很难把当年那一点微博的印象与眼前这个苍老却孤高的银发宦官联系在一处。
他看见陈世钦昂着头走到靖王殿下面前,但不行礼。
“这不知事的狗奴婢咱家已经罚过了,还请殿下息怒。”
小内侍们将赵常侍的尸体摆在地上,掀开罩布。
那尸身几乎已被打烂了,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
甄贤忽然一阵作呕,忍不住掩住口鼻别开了视线,不肯再看。
嘉斐露出个嫌弃的冷笑,让那几个小内侍立刻把尸体抬出去,转脸向陈世钦叹道:“陈公公这是何必呢。我不过是一时气性上来了,吓唬吓唬他罢了。我虽然没什么大讲究,但‘扒墙根’这种事儿,是人都得有点脾气吧。何况我屋里也不是我一个。”
陈世钦一脸谦恭,躬身应道:“王爷说得对。是老奴失察。今儿立刻给王爷换个懂规矩的来伺候。”
看这意思,他似乎明面上还不想和靖王殿下翻脸。
嘉斐静了一瞬,也不想与他多废话,便直截了当问:“父皇龙体可还安好?我自回京以来,未能得见父皇,很是挂念。”
陈世钦闻之一笑:“殿下一路辛苦劳顿,姑且安养。待过些时日养好了,圣上自然就会召见了。”
陈世钦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他如是说,便是皇帝如是说。
父皇不肯见他,想来还正在气头上。
也怨不得父皇。他这一件事做的,着实让父皇很为难。
嘉斐心中怅然,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静静点了点头。
陈世钦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寥寥数语,看似无奇,却是彼此都已试探过了。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毕竟不是什么喜闻乐见之事。
嘉斐沉着脸坐在屋里,若有所思。
甄贤靠在一旁看着,想劝,却又无从劝起,只能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殿下。”
嘉斐闻声抬起头望着他。
甄贤犹豫一瞬,略有点吃力地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想喝茶当然是假的。小贤一向规矩得四平八稳,几时使唤过他这个王爷?小贤这是瞧见他的脸色,又在替他担心了。
嘉斐稍稍收敛起神色,给甄贤倒了一杯热茶,喂他慢慢喝了,终于苦笑。
“我有时会觉得,说起来我是父皇的儿子,却还不如几个太监与父皇亲近。想要见父皇一面,还得由太监在中间传着话。岂不可笑。”
他郁郁将头枕在甄贤腿上,闷声如是低语。
甄贤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由怔了一瞬,低头问他:“殿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做什么这会儿纠结起来?”
嘉斐轻笑一声。
“你觉得我跟着你一起入诏狱是莽撞。但我就算不跟你一起来,也只能留在王府上等候传召。还不如索性就进来这里,让他天天惦记着,一想起来就窝火。”
这话里已现了几分负气自嘲地味道。
殿下与圣上,是父子,却又不是寻常父子,个中滋味,外人实在无法体会万一。
甄贤一时无言,默然安抚地将手抚在他臂上。
嘉斐便也不再说了,只抬起一只手,覆在甄贤那只手背上。
靖王殿下在北镇抚司也算是薄有人缘,锦衣卫中人多愿意看靖王殿下这份颜面,两人除了不得自由出入外,其余并没有什么不便,一应照顾周全。
陈世钦也不再派宦官来盯梢,大约是怕再被靖王殿下弄死一个,这脸就彻底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