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高谈阔论,吹捧二哥是“明主之选”、“必可重正朝纲造福万民”、“他日肃清阉党必是靖王殿下”云云,到这会儿二哥真的把这个头阵打出去了,这帮老狐狸就把二哥一个扔在前面冲锋,自己缩在后面观望。
嘉钰心中越想越气,难免脸色不善。
万梁对自己这个皇子外孙的脾性还是了解的,见他眼神不对,已料到他要发作,连忙先把锅甩出去,绑上曹慜。
“曹阁老已经奏请圣上,将江浙富庶之地的赋税——”
但就这么硬甩,也还是没逃得过。
“还加税啊?外公,您去过浙江么?见过那边的百姓都苦成什么模样了么?浙江的税都已经提前收到后年了。那边可还打仗呢。”
嘉钰眼角吊起,薄唇一开一合,利得跟刀子一样,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留。
“一品阁臣,二品京官,说起来全是国之栋梁,一提到钱就说税算什么本事。盐务的钱呢?冶铁的钱呢?尤其是盐务。天下富商巨贾一半可都是盐商。丝织的事大部分在江南,这盐的事可是遍布各州郡啊。两淮、两广、福建,这些地方的州府大员全是曹阁老您的学生吧?父皇这一回是只查了丝织,下一回呢?”
这架势,根本已是在训斥了,哪里有与外公和阁老说话的样子。
别看这四皇子不及冠年,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起政事来也还稚嫩,远不及久居官场的“老人”们圆滑沉稳,但字字句句却也直指症结。正是初生牛犊的气势,曹阁老那一句“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是真心夸赞的。
但万梁甩在自己头上的那口黑锅,曹阁老当然也不肯接。
曹慜便闷着不吱声。
万梁在自己的外孙这儿蹭了一脸灰,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圆场。
“盐务毕竟不如丝织,丝织可与洋人通商——”
不料嘉钰闻言竟笑出声来。
“既然说到与洋人通商了。外公,曹阁老,您二位可想知道织造局都是怎么与洋人通商的么?”
他眼角溢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讥讽,按在座椅扶手上的指腹无意识地描摹着雕花的形状。
“不然咱们直说吧,二位今日是想跟我这儿串供呢,还是套话呢?”
万梁遽然一惊,当即疾呼:“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嘉钰眸光一寒,“我不是二哥,不乐意陪你们闲扯那些有的没的。二位一个是我敬重的老臣,一个是我的亲外公,我今日来,原是有一条让二位都可以做功臣的明路,可瞧二位今日这架势,怕是不想跟我做同路人吧。既然如此,是我的错,就此告辞。”
他站起身,作势拂袖要走。
“殿下!”万梁也紧张地跟着站起身,急怒之色已再难掩饰,显然是要阻拦他。
但嘉钰哪里肯听。
曹慜沉寂许久,瞅着这祖孙俩先把该说的都说绝了,才喟然一声长叹。
“殿下的意思,老臣都理会得。”
他只看一眼嘉钰,也并不像万梁那般着急,而是慢条斯理地缓声开口。
“老臣曾经是靖王殿下的老师,这‘同路人’就算老臣不想做,也没有改换门庭的机会。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这算是十分直白的表态了。
瞬间万梁脸色就变了。
嘉钰倒是站下来,神情渐渐缓和。
“曹阁老是君子之腹,我是小人之心。但我没有退路,还望阁老不要见怪。”
他老老实实低头向曹慜赔了礼,重新又返回座椅上坐好,一脸言听计从的乖巧。
四皇子并不是当真如传言中那样不知礼数飞扬跋扈,方才疾言厉色也不过是诈,目的正是要逼曹慜这个内阁首辅明确选一边站定了。
这一点曹阁老心知肚明。
四殿下聪明伶俐嗅觉敏锐,虽然偶有机关算尽之嫌,却初心仍在,再多历练数载,必是辅国治世的栋梁。
他曹慜已是个暮年的老人,当然不会和一个孩子太过计较。
又及,于公于私,靖王殿下是无论如何也要保的。否则他又何必一大清早便上万府来等着四殿下的大驾呢。
曹慜不由摇头苦笑,安抚地看了嘉钰一眼,叹息道:
“如今这一件事全在圣心,需要小心谨慎从长计议。眼下圣上是正在气头上,什么也不好说。殿下姑且宽心莫急,给老臣一点时间,老臣自会设法劝圣上回心转意的。”
但万梁就并不如是想了。
万梁其人,原本只是地方小吏,因为女儿蒙恩入宫册封贵妃的缘故才一步步爬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若说野心,其实并不大,但也绝非完全没有。
他就是想让自己的外孙做太子,将来再做皇帝。
偏偏嘉钰天生体弱,又还一心一意地追着二哥跑。
为这一件事,万梁没少发愁怄气,甚至埋怨万贵妃,觉得是贵妃因为嘉钰身体不好便百般溺爱,对嘉钰失于教导才叫他走歪了路。
好好的一个皇子,又不是愚笨呆傻,但凡上一点心,那也是大有可能,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嘉钰大清早上门时,万梁原本还暗自窃喜,以为这孩子终于是开窍了,是来找他这个外祖父共商大计的,却没料想人家只是要把他当跳板,逼着曹阁老为靖王殿下出力来的。
万梁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能像寻常长辈训诫儿孙一样教训嘉钰,直怄得要吐血,好不容易待送走了曹慜,转回头苦口婆心地抓着嘉钰一气儿嗔怨:
“四殿下,圣上昨夜为何不让你入宫?你以为是怕你跟爹娘膝下哭几声求个情吗?圣上是想让你把自己摘出来,不要再蹚这浑水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能体察圣恩?这件事,你牵扯得越少越好!”
嘉钰看着自己的外公,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外公的心思,母亲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呢。
为他和二哥之间这种在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亲密,母亲已不知说了他多少回。他便也和母亲吵了多少回。最后一次争吵,他干脆跑去二哥府上赖着就不肯走了,一小半也是不愿意再为了这个和母亲相看两相厌。
但是母亲也好,外公也好,他们都不明白。他们都以为是他傻,是他年少幼稚看不清。殊不知,看不清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他们以为好的,终不是他想要的。而他想要的,或许求不得,却是倾尽所有也无怨,无悔。
“我早就摘不出来了。”
心绪一时纷乱,十分怅然,嘉钰不由深深吐息,压住面颊酸麻和语声中的哽咽。
“我打出生就跟二哥在一条船上,您要是不乐意,就把自己从我这条船上摘出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要彻底绝了情份。
万梁毕竟也是个六旬老人了,对嘉钰也是百般疼爱,从没有过半点坏心,哪受得这种刺激,顿时两眼一黑,颤巍巍伸出手指住他。
“你……你难道打算也这么和你的母亲说不成?”
“这话我早就和母亲说过了。”
嘉钰狠心冷着脸,不去看外祖父痛心的表情。
“反正您这辈子,是没可能做‘圣上的亲外公’的。但二哥从小也是和我一起在母亲宫中长大的,与母亲虽没有生身之恩却有教养之情,到底要站在哪头,您自己选吧。”
这么几句话当面甩在脸上,万梁顿时连坐也坐不稳了,险些直接摔在地上,直觉得自己这个外孙儿是蒙了心中了蛊。难道只有靖王嘉斐是他的亲二哥,他们这些亲外祖父、亲舅舅甚至亲生母亲就全都不是亲人了么?
“殿下!这种大逆不道的浑话你怎么也张口就来——”
万梁简直痛心疾首。
嘉钰却似根本看不见外祖父脸上痛惜的焦虑与担忧。
“我还有更大逆不道的事要做呢。”他又冷冷扯了扯唇角,语声里没半点商量的意思,就开口:“那个北边来的鞑靼小公主,我放在哪儿也不合适,不然外公您替我送去母亲那儿吧。”
第55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5)
擅自送一个鞑靼女子入宫,这是要掉一串脑袋的死罪,即便是皇子,也难有善终。
四殿下大约是彻底疯了。
万梁欲哭无泪。
但他也深知自己这外孙儿的脾气。
嘉钰这是已打定了主意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假如他这个做外公的不帮忙,定会去找别人来帮。既然如此,还不如他把这事揽下来得好,至少可以亲自照应着。
万梁没有办法,苦苦拉着嘉钰又劝了几轮,仍旧无果,只得将嘉钰先留在府上,自己去找女儿万贵妃商议对策去了。
但嘉钰哪可能乖乖在外公府里等信。
母亲和外家还没彻底死心,定不会全心全意帮着他为二哥奔走,弄不好一会儿外公从母亲那里支完招,就要带着他那个做指挥使的舅父回来,把他也“圈禁”在万府上。
如此一来,岂不被动。
撵外公去和母亲商议一则是这一件事实在重大,不能瞒着他们,二则也是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只要外公和舅舅不捣乱,他自有办法把苏哥八剌弄进宫去。
万梁前脚刚走,嘉钰后脚就从府上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