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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这暴风骤雨前的宁静,竟让甄贤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心深里当然是知道的,此时宁静,不过是风眼偷安罢了,而外间只怕早已炸开了锅。
  二哥执意送甄贤入诏狱,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嘉钰在靖王府等到半夜,一颗心凉得跟冰一样。
  他不是没有想过二哥会这样做。他只是不信,二哥怎么能这样扔下他一头扎进诏狱去。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气得发抖,恨不得就此算了。
  你既无情,我又何必有义呢?不如干脆撒手,让你和那个甄贤“长相厮守”去好了,爱在诏狱里也好,爱在哪儿都好,和我还有什么相干?
  但气头过去了,心却还是清楚明白,他怎么可能撒得了手。倘若能够,他大约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凄凉的境地。
  小七那个没心没肺地刚进京城就再也牵不住缰,连心爱的姑娘都忘了,飞一样地奔回亲娘那儿去。
  而苏哥八剌却还在靖王府上。
  鞑靼人在中土没有驿馆,两国联姻之事也还未见诏书,一个鞑靼小公主孤身在此,处境实在微妙又尴尬。
  苏哥八剌不能留在靖王府,否则这事将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论起,恐怕都难以说清了。
  嘉钰立刻找来童前和玉青,让他们先秘密寻了一处稳妥的宅子,将苏哥八剌安置好,然后立刻进宫去拜见母妃、请见父皇。
  没料到,父皇竟连他也不肯见。不但不见,还不许他去拜见母亲。直接一旨口谕,把他堵在西安门外。
  父皇这是铁了心要把二哥一起关在诏狱里了。
  嘉钰心里苦得跟浸了黄连似的,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折回靖王府,另作他法。


第53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3)
  父皇定会先召见张思远。
  但他不能找张思远游说。若想要张思远对二哥有利,就不能让父皇以为张思远已被他和二哥“笼络”了。
  他只能找别人。
  第一个想到的是内阁首辅曹慜。
  曹阁老是朝中肱骨元老,是实权派,更是二哥的老师,在朝门生广布不说,与甄家也算颇有旧交。而曹家的东床王显又是父皇钦定的兵科给事中,虽无什么大品阶却近得天子,是为父皇进谏兵事、稽查兵部的要员,之前二哥执意北上那件事就有他参与其中的份。倒是未必要请曹阁老和王显在父皇面前“美言”,但摸一摸圣意,探一探情势总还是可以的。
  其次是他外祖万家。母亲万贵妃出身小官宦之家,算不得士族,蒙受恩宠以来虽不曾如何为娘家谋利,但主动贴上来巴结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父皇不时恩赏,外祖和舅父自然今非昔比。祖父万梁在工部出任尚书,为皇帝掌管工事,舅舅万恕有也在京畿五军中任至指挥使,虽算不上什么朝中权党,但在京中也有一席之地。能帮上什么忙都是其次的,嘉钰对母族其实从没有太多要求,重要的是别添乱。
  其三,是嘉绶。这个七弟和他不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父皇可以将他拒在宫墙之外避而不见,但一定会见嘉绶。弄不好这小子已经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一通过了。
  嘉绶是二哥如今最大的威胁。
  这话他虽不想这样说,却也不得不这样说。
  他不能让嘉绶落进别人手里,尤其是陈世钦。
  陈世钦最想要的,不过是父皇气性上来了把二哥和那甄贤扔在诏狱里自生自灭,他好在另立新主扶嘉绶上位。
  以七郎那个天真憨傻的劲头,必然被陈世钦捏得死死得,沦为傀儡。如此一来,莫说他和二哥了,只怕先祖打下的江山和普天黎民也要一起遭难。
  是以他此时绝不能任性置气,或是绝望放任。
  权臣,外戚,皇子,只要他紧紧握住这三把剑,虽不一定能立刻把二哥保出来,但逼着父皇见他们、好好听他们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还能说话,一切就都还有回还余地。
  但他不能叫父皇起疑,更不能让阉党捏住把柄。
  嘉钰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早还红着眼眶就去了万府。倒是也没有刻意掩人耳目,毕竟外孙回去探望外祖父、顺便也看一看亲舅舅都是人之常情,刻意遮掩反而显得古怪。但不曾想,到万府时,曹阁老竟早已在那里了。
  他原本是想请祖父以商议明年宫中修缮工事的名义去将曹阁老请来的。怎么曹慜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走漏了消息?
  嘉钰脑子转得飞快。
  二哥昨日刚入的诏狱,消息不应该扩散得这样快。
  或许是曹阁老见靖王殿下还京以后突然就失了踪影,既没有主动拜谒皇帝,也不见皇帝召见,而他连夜进宫请见又被拦在了内城门外,于是察觉有异,才特意来打探消息。
  可为什么不直接去靖王府,而是来了万府呢?
  曹慜也是官场老手了,当年甄裕任内阁首辅时,曹慜为其副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屡屡博弈,最终是甄氏一门倒了,内阁辅臣尽数清洗,唯有曹慜一人自保,反而接任了内阁首辅之位,与陈世钦相安至今。以陈世钦干掉一任内阁首辅之狠厉,曹慜这个继任者能做到既不与阉党同流,却也不被阉党践踏,其圆融老辣,在朝百官拍马难追。
  如今这种情势,曹慜避开靖王府而前来万府,是与他不谋而合,还是另有所图?是想寻求盟友力保靖王,还是想改换门庭以图自保?毕竟,若以权术论,此时无论倒向七郎,还是改而向他这个四皇子伸出绿枝,都比死死抱住自己一头撞进诏狱里去的靖王殿下要明智得多。
  嘉钰实在难以猜透,也不敢立刻开口就说了实话,只得察言观色,小心应对,坐在一旁听外祖父万梁和曹慜两个老头打着太极聊了半晌为父皇翻新仁寿宫的事。
  父皇虔诚玄黄,多年来一直有心将仁寿宫改建为玄修之所,并供奉列位天尊,只是苦于国库空虚,工事进展十分缓慢。
  修宫殿的事,说白了,其实不全是工部的事,主要还得户部拨银子。按理,这一件事,工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两个人凑在一起聊也聊不出什么结果,根本是白聊。当真要聊,就应该将户部尚书也叫到一起来,才能聊到实处。
  但圣朝今时,户部尚书一职是从缺的。
  自从上一任的户部尚书甄蕴礼死后,圣朝就没有户部尚书了,每年官员的俸禄、宫中的开销、军饷粮草、各地灾荒民需……全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核算。为此司礼监还特意弄了几十个精通算数的小侍人,每天不用干别的,专职侍奉圣上打算盘。
  换言之,圣朝如今的户部尚书,是皇帝本人。
  这翻修仁寿宫的事,不去御前议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如此,这两个老头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又是聊得什么呢?
  多半是聊给他看的,想等他自己接话。
  可单是那曹慜也就罢了,万梁是他的外祖父,是他亲生母亲的爹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肉的关系,也跟着起得什么哄演个什么劲呢?
  嘉钰忽然满心不爽,连带看着眼前这两个白胡子老头也觉得面目可憎,当即便沉了脸,冷冷扯起唇角。
  “那仁寿宫一下大雨就漏水,父皇想修许多年了,可是国库缺钱,没有钱自然修不了。这不才让人往江南要银子去了吗?可惜银子没要回来,还差点把儿子给要丢了。一国之君,连给自己修个破屋顶子的钱都拿不出,这等窝囊事,说出去怕是没有人信吧。要我说,杀几个祸国殃民的奸商污吏抄没家产,该有的钱就都有了,何至于这么憋屈。”
  父皇想修仁寿宫,当然不是真的因为漏雨。但外有鞑靼、倭寇,内有灾荒饥民,父皇却还想着修宫殿奉天尊……这种事怎么好说得出口呢。真要这么说,就聊不下去了。
  嘉钰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瞅瞅两位老臣花白的胡子,又是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不然我也写一道折子,下回内阁议事的时候,外公和曹阁老替我递上去?”
  一言既出,曹万二人全是满脸尴尬。


第54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4)
  “郡王殿下真是少年意气,锐不可当啊!”
  片刻沉默过后,曹慜陪着笑开口。
  这么便宜的一句夸赞,嘉钰当然不领情,冷着脸把茶杯一放,“您先别夸我,还是说说这钱的事吧。”
  父皇现在愁的是钱,边关打仗要钱,满朝官员发俸要钱,安抚黎民也要钱,谁能把这钱给父皇变出来,谁就是父皇的功臣。
  而每年司礼监通过织造局的丝绸生意给国库赚回来的钱仍然是大头,哪怕五百万两银子里头有三百万两都飞了,那剩下的二百万两也还是大头。
  所以父皇才为难。
  一方面陈世钦的确权盛势大党羽深植,而另一方面,父皇如今还着实离不开陈世钦。
  万一追不回来那三百万两,连剩下的二百万两也飞了呢?
  这道理这帮老狐狸各个心知肚明,所以一个个虽然在背后骂遍了陈世钦往上十八代祖宗,一旦需要站立场硬碰硬了,便一个二个全开始往后躲了。
  无非就是怕父皇如今还不愿意动从陈世钦手指头缝里漏下的那二百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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