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心思深沉,面上却是含笑,和善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陆老板客气了。倒是小王这个不成器的幼弟,给陆老板添麻烦了。”他说着已把目光转向还缩在亭子里的嘉绶,低低斥一声:“七郎,还不过来。”
“二哥……”应声,嘉绶已像只自知犯错的小狗一般跑回他腿边,灰头土脸地耷拉着眉眼,等受训诫。
苏哥八剌也站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靖王爷,是我带着他过来的,你不要责怪他。”
“公主的面子,小王不敢不给。”嘉斐微笑。
苏哥八剌是身负联姻使命的蒙元公主,关乎两国罢止兵戈永结同好的大事,在这战火方歇结盟未成的微妙时刻,是人都得忌惮三分。嘉斐那句话,实则也是在给众人提醒。
靖王殿下尚且如此,外加还有个不知深浅的周文林搅局,卢世全不得已,也只能悻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苏哥八剌是不管这些汉人各怀心事的,扭头便又挑眉看住陆澜。
“陆老板,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甄大哥了吧?”
陆澜顺势便又一躬身,却露出些许尴尬神情。
“陆某万幸,在太湖和寒山寺二度巧遇出游的公主与甄公子,与甄公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于是邀请甄公子来我这园子赏玩。却不料……出了些事故。”
他说到此处,故意一顿,抬眼观望众人脸色,见无人出言阻拦,又继续讲下去。
“说来惭愧,陆某也算稍有薄产,平日乐得施舍,只盼能为家门积些福报,家中仆婢便常替我行些善事,而我又诸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数日前,我的一个老仆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倒在路边,便好心救了他回来园中休养,没料想,这一时的善心,反而惹出祸事来。”
他所指的,必是张思远。
当众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无非是想先把事说圆了,在卢世全那儿开脱了自己,最起码也得堵口。
嘉斐安静听着,不由在心底冷笑,下意识瞥一眼卢世全,果然见那老宦官的脸色已然由青转黑了。
但周文林显然完全不知陆澜在说些什么,听了半晌云山雾罩,终于忍不住催促:“哎呀,陆老板,你能不能赶紧说事说重点?王爷和公……公主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作甚东扯西拉的!”他原本是想说“王爷和公公”,话到嘴边到底想起不妥,赶忙舌头打了个转,生生改了过来。
陆澜连连点头称是,继续说道:
“陆某今日请了甄公子来园中游玩,正与那年轻人撞见,不想那年轻人却突然扭住甄公子不放,尽说些陆某听不懂的话。陆某只是区区商户,除了织造刺绣的生意,也不懂别的,情急之下想起卢公公一向对小人多方关照,不得已才求助于公公。幸得公公宅心仁厚,不辞劳顿赶来,更有二位殿下、公主与周府台大驾亲临,陆某不敢造次,只求贵人做主。”
说到这里,他又“噗通”匍在地上,大大磕了一个头。
好个陆光风!这才真真是吹拉弹唱声色艺俱佳,论其演技,陆老板若居第二,再无戏子敢称第一。
嘉斐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又不愿失了身份,便向童前使个眼色。
童前会意,上前一步,先堵住卢世全,朗声向陆澜发话:“陆老板,你且直说吧,公主要找的人现在到底在何处?你说实话,是非曲直,自有王爷明断。”
陆澜得了这一句话,才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优哉游哉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诸位贵人请随我来。”
虽然陆澜必须将事情报知卢世全,但不代表他必须在这里等。
按照甄贤的想法,卢世全上门以前张思远便可以“押”着他离开苏州城了。
不必与卢世全在此交锋,也就意味着,不必与二殿下为此争执。
他随张思远回京入诏狱这一件事,殿下一定不答应,万一冲撞起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不见,直接走了了事。
奈何张思远却执意不肯。
“你是靖王殿下的人,不与王爷当面交代一声,我怎么带你走?”
张思远当然有顾虑。
无论依照传言中的耳听为虚,还是此番王驾北征的眼见为实,纵然是这位甄公子自己求下诏狱,靖王殿下也是断然不肯依的。假如他真就这么直接把人带走了,和靖王殿下这仇便算是彻底做下,无论此去生死,来日王爷都必不会放他有好日子过。
又及,张思远其实也有一点私心。
比起将一个无辜之人打入诏狱,他更愿意赌命一试,带着那些画卷杀回京城去。哪怕不成,至少问心无愧。
此去诏狱,何时再能出来便说不好了。若是靖王殿下能够阻止,张思远乐见其成。
一个着急要走,一个能拖则拖,僵持一处到底是没能走成。
待听见由远及近的人声,甄贤便知道他已不可能如愿了。
“请张公先将甄贤锁了。”甄贤望一眼窗外愈渐清晰的灯火,皱眉匆匆对张思远道。
张思远毅然摇头。
“公子你虽有勇智,但你始终还不够了解,宫中之事远比你所能想象得更复杂。纵然你甘愿舍命,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他也看一眼窗外,回身重又在屋内的座椅上正襟坐下,“公子且听我的便是。”
他让甄贤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甄贤无法,只得依言而坐。
才坐稳,便听见推门声响。
“甄大哥!”
第一个冲进屋来的是苏哥八剌。
第37章 二十、不可为(17)
少女一头闯进来,看见甄贤,露出惊喜表情,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往外拽。
但她立刻就被横来一刀拦住了。
张思远人几乎没有挪动位置,只将手中绣春刀的刀鞘一推,便向着少女抓住甄贤的那只手飞去。
刀鞘正撞在手腕,疼得苏哥八剌一皱眉,本能缩回手。
而那只刀鞘却才刚刚回到张思远手中,还刀入鞘。
“你……!”苏哥八剌捂着吃疼手腕却仍不肯退,便站在甄贤身边咬牙瞪着张思远。
她未曾见过张思远,也不知道甄贤的筹谋,只觉得这个人是要阻止她救出甄大哥。
嘉绶也紧跟着按捺不住地扑进来。
“张公公,别动手,她……她不是坏人!”
眼见苏哥八剌挨了一击,嘉绶早吓坏了。张思远是皇帝身边亲信的宦官,他在宫中是常见着张思远的,下意识便喊出来。
既然有七皇子出头,张思远也不得不行礼回应。
“七殿下平安归来,实乃我天朝之幸。”
但他说话时仍是没有别的动作,只死死守着甄贤。
嘉绶仍是稀里糊涂的,只知道苏哥八剌想要把甄先生要回去,二哥必定也是这么想。既然如此,那他便也和他们一条心就是了。何况他自己也着实不希望甄贤出事。他于是看了看苏哥八剌和二哥,又看了看仍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甄贤,再往张思远跟前挪了一步,问:“张公公,你为什么要把甄先生……扣在这里啊?”
“回七殿下,”张思远谦逊低头,“小人不是要把甄公子扣在这里,而是要带他返回京中。”
他说得平静。嘉绶却吓了一大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得扭头又看向他二哥嘉斐。
嘉斐却没应声。
到是卢世全抢先一步开口。
“张思远,二位殿下都在这里,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话时,卢世全冷着脸,嗓音也已冷到极点,近乎威吓。
张思远浑然不惧,朗声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甄贤身为天子门生却枉顾职守擅离京城,我奉钦命办差,必须拿他回去,向圣上请罪。”
卢世全紧逼一步,“张思远,你也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即便圣上调了你去北镇抚司当差,也还是受司礼监管辖,该守的规矩你应该懂。”
自从当年锦衣卫与东厂一争落败,北镇抚司便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直隶统领,锦衣卫实则成了这群阉党的下属,凡事都被东厂压着一头,处处得看宦官脸色。卢世全这是在提醒张思远,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卫的皮,就能钻出空子去与他作对。
但张思远只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应道:“卢公公教训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人为圣上当差,不敢忘记圣上的教诲与恩德。”
这是一颗不折不扣的软钉子。
卢世全面上寒意大盛,张口还欲再放狠话,不料却被嘉绶堵了个正着。
“行了,就你话多!”七皇子狠狠瞪了卢世全一眼,连虎牙都咬得咯咯作响,“我四哥受伤那事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你又跑来这儿碍手碍脚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
嘉绶心性单纯,看人一向只分黑白好坏,讨厌卢世全完全是天性使然,见卢世全一个劲拿话逼迫张思远便来气。他原本还指望二哥能出面镇住卢世全。谁知靖王殿下却就这么从旁看着听着,迟迟一言不发。他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抢上前去,扔给卢世全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而嘉绶是完全不懂的。
他只看见眼前张思远与卢世全的较量,他二哥眼中所见的,却是幕后父皇与陈世钦的较量。莫说靖王殿下此刻绝不会开口插半句话进去偏帮,便是要这两人互相杠上了闹得不可开交,靖王殿下才更是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