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女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漠然看着这场庆功宴。陆小凤仗着没人看得见自己,大喇喇地坐在了女人身边,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窥见她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眉眼——
她是正统纯血的漠北人长相,高鼻深目,肤白色浅,从帽下漏出的几缕头发微卷,轻风拂过时,发梢不经意的颤动比胡姬的舞姿更撩人心弦。
陆小凤的目光顺着这发梢一路下滑,最终落在她手里那面宝镜上,瞳孔顿时一缩。
这是阴阳两面镜,正反都是镜面,皆以七头蛇像塑边,不过头尾朝向和点缀珠石不同,两张镜面也在同中存异。
他想起楚留香说过的话,恐怕这才是幻世镜最初的模样,也是他们回去的要点所在。
陆小凤下意识地伸手去碰镜面,毫无意外地,他的手从中穿了过去。然而那女人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警惕张望,握着镜子的手紧了又松。
这反应引起一直关注她的人注意,位于上座的王端起盛满酒液的金杯走过来,敬她道:“乌兰,来喝一杯,这一战多亏有你。”
“破城攻军都是大王与各位的功劳,我只是做些卜筮而已。”黑袍女人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小凤挑了挑眉,在乌兰饮酒的那一刹,他清楚地看到末狄王脸上的笑容微冷,一刹之后又热情起来。
“看你一脸不高兴,是哪个惹了你不痛快?”末狄王长满粗茧的手轻抚乌兰的脸庞,声音放柔,“你是大巫,又立了功劳,谁让你不快活,你也不必给谁的面子,直接收拾了便是。”
“并没有。”乌兰微微侧过脸,“只是想向大王讨个赏。”
末狄王哈哈大笑:“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就是!”
“那些女奴……大王想怎么处置?”
末狄王毫不在意地说道:“区区贱女,哪用费心处置?都赏给勇士们,看得上的就带回都城,其他的玩过就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是把上百条人命当作了一堆杂草,随随便便就践踏过去。陆小凤听在耳朵里,先是一皱眉,然后敏锐地发觉周围的人对此话的赞同神色,仿佛对女子有根深蒂固的不屑和轻贱。
这样的不屑与轻贱并没有把乌兰排除出去,虽然除了大王,所有人都对大巫低头三分,可是那低垂下去的脸上没有恭敬虔诚,只有不甘和嘲讽。
陆小凤思及先前塔罗等人的态度,对末狄族有了一个新的认识——鄙女之风。
乌兰皱了皱眉,她斟酌了一下语句,道:“赏赐给勇士的女奴带回都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剩下那些也不必杀她们,毕竟天女仁慈,不喜见到杀戮。”
当她提起“长生天女”时,末狄王眼中抵触一闪而过,语气也有些不耐烦:“那就把她们扔下,自生自灭好了。”
乌兰心知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也不再多言,敬了末狄王三杯酒,然后转身走了。
陆小凤却还留在这里。
果然,当乌兰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末狄王猛地摔了金杯,那杯子磕在一名胡姬的脚上,顿时就青紫一块,她疼得脸色一白,却不敢跪地哭饶,默默地退在一边。
一个身穿皮甲的男人让舞姬们都离开,然后对末狄王道:“大巫现在越来越不把王放在眼里了。”
另一人啐道:“不过是一堆低贱的女奴,堂堂大巫出手相救已经是自降身份,还在王的面前求情,难不成是跟敌国有瓜葛?”
“不准胡说。”末狄王面色阴鸷,却又维持着浅薄的稳重。
“就算我们话说得过头,可她也太过分了,不过是贱女而已,哪怕做了大巫也得认清自己的地位,安安分分地卜筮作法就行了,总要管这管那。”先前那人冷哼一声,“她自己运气好做了大巫却不满足,还想给其他的贱女谋利……贱女就是贱女,贪婪不知足,一群只用取悦男人繁衍儿孙的两脚货物而已,给点衣食养着就够了,还指望着跟人一样站起来活?”
“动不动就拿天女说话,分明是立功自满,假借神灵挑衅大王和我们的权威,必须给她些教训!”
“没错……”
“够了。”末狄王打断他们的议论,“大巫,到底是个女人,心慈手软,不堪大用,你们何必这么上心?”
身边近臣听出隐意,附和道:“没错,女人胆怯手软,本不该担任要职……什么‘大巫’,都是老古道的传说而已,就像中原人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此一时,彼一时。”
“对!王带我们征战沙场、开阔疆土,根本不需要什么大巫!老说什么天命、天意,不准我们做这做那,她是我们的绊脚石!”
“……”
陆小凤看着他们在这儿指责唾骂,像是从这固若金汤的外表下抓到了火线的引头。
末狄族最终会因为内乱分裂走向灭亡,而这矛盾已经滋生到不可忽视的地步了,这世上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何况是千疮百孔的国祚?
他摇了摇头,朝乌兰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乌兰已经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她走得快,对于身后那些碎语自然也听不见,可她面沉如水,分明是心如明镜,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泄露出颓然和愤怒的情绪来。
可是当乌兰走进帐篷的时候,这些负面的情绪都瞬间收敛——榻上的女孩子已经醒了。
她就像受伤的小野兽,惊恐地看着这个走进来的人,乌兰还没靠近身周三尺,就有一只木碗迎面砸了过来,若不是接得准,恐怕就要惊动外面的守卫。
“你别怕。”乌兰站在原地,用中原话说道,“我不会害你,饿不饿?”
女孩子却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法出来。
乌兰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你不会说话?”
女孩子迟疑地点了下头。
乌兰眯了眯眼睛,然后微微一笑:“我是乌兰,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摘下了兜帽,露出美丽的脸庞来,笑容热情如三月阳光,眼神却柔和得像一江春水。
陆小凤站在她身旁,看着那女孩子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中划动,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汉字——小桃。
他心下一动,仔细打量这女孩的面容。她脸上血污尘土已经被洗净,这个年纪的女孩正在成长的关键时刻,稚气未脱,眉眼也还没完全长开,可是已经能隐隐窥见未来的影子了。
乌兰放下身段、不再故作冷漠的时候无疑是世上最美最温暖的女人,她像壁画上的长生天女那样轻轻托起小桃的双手,像托起了在泥沼里挣扎的生命。
小桃痴痴地看着她,不自觉地被这柔情感染,慢慢软化下来,对着乌兰笑了一下。
本该是纯净美好的笑容,陆小凤却立刻回神——这个小桃,就是后来那位“老板娘”!
第7章 柒?千机铺罗网,迷雾始拨开
陆小凤栽进去的刹那,楚留香已经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奈何一来他们隔了些外人,二来随着机括声响,数支暗箭离弦而出。
“小心!”
塔罗立刻拔刀格挡箭矢,剩下七名发丘人也默契地散开,或侧身避让或匍匐躲闪。楚留香眉头微皱,折扇一拨一挡,不管箭矢飞射角度如何刁钻诡疾也被他悉数扫开。
然而,这箭矢末端还连着头发丝一样细的银线,在这光线昏暗的地方肉眼根本难以察觉,随着它们接连钉在对面墙壁上,系在箭尾的银线也绷紧拉开,很快交织成纵横密布的天罗地网。
九个人被罗网禁锢在这狭窄的通道内,当即便有人拔刀准备割断银线,却被楚留香出声拦住:“若是不想死,便住手。”
塔罗闻言便是动作一顿,可这世上向来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饶是现在依然有人不信邪,硬是一刀劈了下去。
那银线于刀口下立断,于纵横密网中破开了些许挣扎余地,可是没等持刀者松口气,就有黄绿色的毒水从孔洞里射出来,猝不及防地喷了他一脸。
那水喷在人脸上,立刻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伴随着烧焦和腐蚀,一张脸顷刻面目全非,皮肉烂掉,眼耳口鼻都变了形。那人张口痛呼,可那惨叫也仅仅发出了一声,毒水便倒灌进嘴里,紧接着呼喊戛然而止,只能掐着喉咙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仿佛他呼出的空气都带着血和糊味。
“这是……”塔罗的鼻子动了动,脸色大变,“浓酸?!”
浓酸,常被术士拿来炼制的东西,一旦沾上皮肉后果不堪设想,楚留香在以指掌抽出第一根银线时便感受到了些许灼烧感,因此才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以他的轻功哪有被困在这里的道理?
被浓酸泼脸的那人挣扎倒地,在他们的脚下痉挛抽搐,可是随着他的动作,有更多的银线被勾连拉扯,然后于极点断开!
楚留香眼睛一眯,从空隙里抽出手来,三掌拍出了他身边三人,其掌力之劲使得这三人在飞出之时被挣断的银线勒出好几道血痕,却也因他下手迅疾免了被浓酸沾身之祸。
塔罗亦是当机立断,割断银线的刹那脱下外衣包裹头脸,俯身一滚从此桎梏中脱身。
剩下的人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当银线接连崩断,黄绿色的浓酸从孔洞里喷溅出来,如落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