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瞬间,惨叫声不绝于耳,塔罗等四人目龇剧裂,纵然温润如楚留香也合拢了折扇,眉眼间浮现隐怒。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塔罗听声辩位,一刀掷了过去,却没有回音。
刀被人接在了手里。
“老板娘”手持冷刃站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她换下了那身累赘的袄裙,着一身胡服,满头长发也绑成了辫子,若非眉目间独属于中原女子的温润秀气,看起来更像是胡姬。
“臭娘们儿——”一名发丘人回首望见地上痛苦挣扎的同伴,再看到罪魁祸首终于现身,岂有不火冒三丈的道理?只是没等他冲出去,就被楚留香死死抓住了胳膊,示意他往“老板娘”身前三尺位置看去——那里在半空中横了一根银线,若非楚留香观察细致,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线上流窜过幽绿微光,分明是淬了毒!
适才若是此人贸然奔过去,就算没被银线割喉,也要中毒而死!
“在下楚留香,不知该怎么称呼主人家?”
楚留香将折扇一展,双眸看向那半身都被黑暗笼罩的女人。她虽然美,却不算太年轻,从模样看来约莫有二十多岁,面容上的胭脂花钿都被擦拭干净,只留下苍白的脸庞,却因为五官精致不显得寡淡过分。
“……桃。”她轻声开口,说得很慢,“我只是个仆人,不算主人家。”
“桃……”楚留香将这个字念了遍,“你没有姓氏吗?”
桃微微一笑:“仆人不需要姓氏。”
楚留香看着她低垂下来显得格外温顺的眉目,只觉得和先前的样子对比,违和感实在太过。这个女人在贵气与卑微之间转换自如,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虚实,不知道她真正的姿态是哪一种,只是这样矛盾的气质融为一身,除非是她曾与另一个人朝夕相处,否则是决计学不会如此的形神。
她模仿的人,是谁?
楚留香看着她这般打扮,思及先前耳室里的灯座石像,再想到背后那面画壁,福至心灵地道:“你是这里的守墓人,是……乌兰大巫的仆人?”
他提到这个人时,桃的笑容于刹那间明媚如花:“谢长生恩典,能侍奉大巫是我一生的荣幸。”
她承认得毫不避讳,却让塔罗他们吃了一惊。
末狄于七十年前灭国,最后一任乌兰大巫在城破之前便死于内乱,倘若她真是乌兰大巫的仆人,纵然大难不死存活至今,也该是个耄耋老妪了。
可是眼前这个自称为“桃”的女人,怎么看也还不到三十岁。
桃的目光越过楚留香,看向他身后的塔罗四人,道:“楚公子,我无疑跟你为难,这次做下陷阱是为了他们。因此,你现在离开,我可以放你走出这里。”
楚留香问道:“就因为他们是发丘人?”
桃摇了摇头:“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早,公子想做这样的人吗?”
楚留香微笑道:“不想,但是在下更想知道真相,也有还不能离开的理由。”
“为了你落入陷阱的那位同伴?”桃看向画壁,“他闯入了大巫安眠之地,不可活着走出这里。”
她这句话出口,塔罗等人脸上控制不住狂喜神色,频频看向身后那面画壁。
他们苦心寻找的主墓室,竟然就在这咫尺之遥的地方,哪怕有利刃悬于头顶,又有几个能不动心?
桃将他们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嗤笑一声,道:“没错,主墓室就在画壁后,何不进去看一看?塔罗殿下,你费尽心血找了这么多年的先祖宝藏,现在不就该名正言顺地去拿?”
先祖宝藏……殿下?!
楚留香心里打了个突,下一刻他手中折扇回旋出去,恰好打在塔罗的手上——那人掌中攥了一把匕首,险些就要楚留香的后心。
折扇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手腕上,塔罗疼得一哆嗦,匕首也坠了地。然而他不怒反笑,楚留香耳中传来了一声惨叫。
后方三名发丘人中,有两个突然发难,一人反手一刀捅进剩下那同行者的腹部,一人向楚留香打出了一把飞针!
那针是从衣甲暗格中暴射而出,如飞雨,似莲开,每发约有十来支,一共三发,前后衔接,呈品字状分射楚留香的头、胸腹、腿。
楚留香此时赤手空拳,两边皆是机关壁,后有桃在虎视眈眈,可谓避无可避!
然而盗帅除了乘风踏月的好轻功,还有一身好武功。
他是个身高体长的男人,不显得多么健壮雄伟,也是高大挺拔,可楚留香在侧身时吸了口气,身躯好像吸了水的纸皮,凭空“瘪”了下去,第一发飞针几乎是擦着他掠了过去,连桃也不得不闪避。
紧接着第二发飞针扑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漫天皆是掌影,偏偏看不清楚留香人在哪里、手在何处,唯有“叮叮”之声不绝于耳,而且……越来越近。
声音已近在咫尺!
塔罗只觉得面前风声忽至,他下意识地俯身,感受到一只脚从自己头顶踩了过去,落地却无声,当他起身时甬道内万籁俱寂。
楚留香人在他身后,双手各握了一大把钢针,攥在一起的时候如同狼牙锥子。
针尖抵着那两个帮助塔罗行凶的发丘人。
“楚某平生不喜血腥,更不喜欢滥杀无辜和背后出卖同伴的人。”楚留香松开钢针,任它们落了满地发出清脆声响,“事到如今,不知阁下可否给一个解释呢?”
逃过一劫的两人连滚带爬地跑到塔罗身边,饶是楚留香现在依然手无寸铁,而他们尚有冷铁在手,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打破寂静的,是桃的声音。
“楚公子果然是好功夫,不知道阁下到底出身何处,能有这样的一身武艺才能?”她抚掌而笑,袅袅婷婷地走来,站在了两方人中央的位置。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不敢当,在江湖上走跳,总得有些保命的本事。”
桃深深地看着他:“公子这样的人,要说是误入此间,我也是不信的。”
“的确是为了一样东西而来。”楚留香道,“不知道尊驾此处,可有一面阴阳宝镜?”
桃的目光刹那间冷如冰雪,一瞬后冰消雪融,笑道:“原来公子是为了幻世镜,此物的确是在这里……恕我直言,不知道公子要它是做什么?”
楚留香反问:“这一面镜子,能做什么?”
桃道:“幻世镜乃长生天女留下的神物,为历代乌兰大巫执掌,持之则有通古今、乱日月、测风雨、观祸福之能,当初末狄战无不胜,也是有大巫以此相助。 ”
“听起来,的确是有许多妙用。”楚留香不置可否,“那么……塔罗兄是为了什么?在下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为何要在刚才下毒手?”
塔罗面色阴鸷:“怪只怪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不该听的……”楚留香将线索在脑中飞快串联,目光最终落在桃身上,笑意愈深,“是指……塔罗兄本人,乃末狄王室遗族的事情吗?”
第8章 捌?岁月凋朱颜,人间辞骨肉
“塔罗”这个名字,在末狄族古言里代表的意义是“蛇的毒牙”。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是在七岁时,阿父从草原游猎回来带了条毒蛇,他亲眼看着那蛇身如何斑斓扭曲,看着阿父撬开蛇口让他瞧清楚毒牙的可怖。
“末狄的儿郎,就像是毒蛇,我们不如虎狼凶恶,比不上犬獒雄壮,但是我们曾一度成为这片疆域的霸主,就是因为我们的狠毒。”阿父将毒蛇盘在手臂上,捏着蛇头朝向他,“过来摸一摸,记住毒蛇的存在。”
那蛇似乎是动弹不得了。他迟疑着伸出手去,不料阿父在即将触碰时突然松开指头,毒蛇猛地咬住他的虎口。塔罗下意识一甩手,毒蛇被他抛了出去,摔进草丛不见了。
他惊魂未定,看着阿父取出蛇药给他疗毒,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蛇的力量并不强大,致命处在于隐忍和阴毒。今天这一课是告诉你,除了自己永远不要相信别人,对待敌人也绝对不能留其活口后患,你要做这样的人。”
塔罗的记忆里只有阿父和大兄,并没有阿母的存在。不仅是塔罗,他们族里同龄的孩子也都没有母亲,在那幽深山谷里偶尔见到的几个女人俱是形销骨立、空洞无神,比起女人更像是被驯养的牲口。
幼时他问起这些事,父兄的态度都是冷漠不屑的,连带着等到他渐渐长大,就明白了在族里没有女人,只有工具,可以任意掠夺,然后随便圈养或灭口。
在他十八岁那年,大兄劫掠了一个漂亮女人回山谷,这在族里是很常见的事情,可令人愤怒的是,他那身为少族长的大兄居然爱上了这个女人,不愿意把她作为奴隶分享给其他人,而且不惜为她和阿父抗衡。
当时族里的情况很僵持,塔罗与大兄亲厚,没少去说服他,然而每次过去都能跟那女人撞面。她无疑是美丽的,胡裙覆盖着曼妙身躯,卷发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次倒酒时与塔罗短暂的对视,都能看得他迷醉起来。
塔罗慢慢明白了女人的魅力,他开始为大兄和这个女人向阿父求情。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开口后,阿父软化了态度,让大兄带着女人离开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