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的第二天,阿父就下令所有族人都藏进了深山,潜伏两日后有一队人马闯了进来,因他们事先设下的陷阱伤亡惨重,然后两方厮杀,他们大获全胜。
塔罗清点胜利品的时候,在敌方首领身上看到了大兄的镶金腰刀。
那一刻他拿刀的手在颤抖,阿父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轻轻问道:“现在,你知道这些敌人是怎么来的了吗?”
大兄死了,死在他爱上的女人手里。
那个女人被劫来后从不甘心作为奴隶,因此她使劲手段迷惑他们,终于等到了离开这里的那天。在走出山谷的第二天,她就灌醉了大兄,然后拿刀把他的脖子捅了个稀巴烂,拼命跑到附近的部族里说出了山谷的秘密。
“女人,就是这样狡猾无情的东西。她们没有男人的力量,本就该是低贱的奴隶,可是她们不甘心,就像吸血的虫子一样可怕。”阿父说道,“当你大兄被女人迷惑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有资格做我的儿子,我不吝于用他再给你和族人们上一课。塔罗,从今天起,你就是少族长。”
驻地暴露,他们在消灭第一波敌人后不得不连夜迁徙,也就在这一路上,塔罗终于触碰到自己以前无权得知的东西,知道了末狄族的秘密——
七十年前,末狄族因内乱分裂,国破人亡,王室更是被屠戮殆尽只有一名王子趁乱逃了出来,在心腹的护卫下来到那山谷休养生息。
塔罗一家,就流着末狄王室的血,从他出生起便背负着祖辈留下的责任,要让末狄恢复荣光,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三年前,我阿父病逝,我成了族长,担负起复兴的责任。但是要想重建昔日的末狄族并不容易,我们不仅需要强大的勇士和人力,还要数不尽的物力,光凭劫掠和走商根本不足以支撑发动战争的消耗。”
面对塔罗的冷言,楚留香淡淡道:“因此,你把主意打到了末狄王墓上?”
“先祖手札记载,末狄王墓里藏匿了无尽财宝,足以支撑我们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然而王墓所在十分隐秘,就连他也只知道大致的方向,这么多年来为了躲避其他部族的追查和繁衍生息,我们已经龟缩了许久,该是时候拿回属于末狄的东西。”塔罗看向桃,目光阴鸷,“我派出好几波蛇卫都一去不回,我只能亲自带人出马追查至此,才知道原来是有一个贱女在此作祟,更没想到先前那批蛇卫里面竟然有人受不了这贱女的引诱,竟然出卖自己的同伴和主子。”
楚留香想起了之前在客栈里帮着桃出手的“张老板”,终于捋清了目前线索。
“您的确是说了实话。”桃幽幽道,“不过,您说错了一件事。”
塔罗冷冷道:“什么?”
“这里的确是末狄王墓,但它现在已经属于乌兰大巫。”桃举起一只手,以咏叹的语调轻声道,“唯有大巫,才能永存于此,其他的……呵。”
她话音刚落,人就像飘萍鬼影一样动了,两把淬毒匕首落在手中,腰身于半空一折,竟然消失了。
一股寒意突然从塔罗背后升起,他想也不想地往前一扑,耳边随即传来两道沉闷的声音——跟在他身边的两个蛇卫,在这一回合下被割了喉。
一击成,桃却没有急于向塔罗补刀,因为有一把折扇点在了她后颈大穴上,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女人身法之快,在楚留香所见者中唯有石观音和水母阴姬能与之一论,哪怕是他都险些错了手。目光一瞥地上的尸体,楚留香眼神微冷,道:“阁下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桃仍是看着塔罗,嘴边嚼着笑,反问:“他们不该死吗?”
“任何人都没有制裁和剥夺他人性命的权力。”楚留香道,“无论对错是非,或者强弱成败,生命的基础就是尊重。”
桃默了片刻,缓缓道:“楚公子,倒是一位慈悲君子,不过……”
楚留香眉头一皱,飞身向后退去,却见桃飞刀出手封锁他左右两边去路,然后双腿为剪绞向他的脖子!
“你们,都得死!”
折扇插入她双足之间,一格一带拽得桃向下摔去,却不料这女人一手撑地将身一扭,牵制着楚留香向后失稳。趁此一合之机,她向塔罗打出了一把铁弹子,共计九颗,前后衔接,角度刁钻,每每要命!
楚留香被她豁命阻挡,已经来不及去截下!
六声脆响后,塔罗手中刀刃劈下六颗铁弹子,当第七颗打在刀上时,已经细纹密布的腰刀应声而断!
“啊——”
塔罗痛呼一声,第八颗铁弹子打中了他左眼,顷刻间鲜血淋漓,而第九颗离他的咽喉只有方寸距离!
一道黑影,如飞燕出林,自画壁之后窜出,转瞬而至,两根指头于间不容发之际一伸,稳稳夹住了这颗铁弹子!
楚留香松了口气,笑道:“陆兄,无恙否?”
“好得很。”
来者自然是陆小凤,他一身灰尘污垢,比起凤凰更像脏兮兮的野山鸡,可是当他的四条眉毛微微一挑,就有了别样的鲜活气。
桃脸色骤变,当看清陆小凤手中之物时更目龇剧裂,险些就脱开楚留香的桎梏冲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陆小凤左手捏着那颗铁弹子,右手却捧着两面重合的宝镜。
阴阳两面,七蛇盘边,正是那面被乌兰大巫随身携带的幻世镜,不知如何分了开来。
“你竟敢——”桃发狠之下自折手骨,拖着扭曲的左臂冲向了陆小凤,“你竟敢亵渎大巫法身,拿走大巫的东西!”
面对她屈指一爪,陆小凤不闪不避,反而直视着她沉声道:“乌兰大巫不在这里,小桃,你忘了吗?”
桃的指尖停在他眼前,眼里满是血丝。
陆小凤抬起镜子,让它映出桃此刻的模样,被擦去灰尘的古镜竟然还颇为明晰,使她的神色半点也不错漏。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里没有乌兰大巫,没有末狄王族,更没有宝藏,除了这面镜子,什么也没有。”
桃的眼中满是惊怒,却还带着隐约的惶恐,仿佛陆小凤这句话是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扇经年的禁区大门。
塔罗捂着伤眼爬起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说什么?!”
“乌兰大巫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陆小凤的目光还落在桃身上,声音放低,“她早已死了,被你杀的。”
陆小凤在那玄妙的梦境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八十年前,末狄族最后一任乌兰大巫在战后收留了几名女奴,使她们在国破家亡后能有一条活路,其中之一就是小桃。
小桃不仅是哑巴,还是个中原姑娘,她跟着行商父亲来漠北做生意,却没想到赶上末狄攻城,不仅生意没做成,父亲还丢了性命。她一个姑娘家,天高路远回不去故国,流落在外的下场也决计不会好,只有跟着乌兰这一条活路。
她念过书,也帮父亲看账,到了乌兰身边能帮上对方不少忙。乌兰对她是极好的,不似主仆,更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
她原本不明白,直到跟着乌兰走了一路,看到末狄族对女人的鄙夷和对乌兰的明尊暗讽,慢慢知道了这个表面尊贵的女人背地里有多少不容易。
末狄族虽有长生天女救世的神话传说,可他们骨子里更崇尚力量与强权,因此鄙女之风盛行。在乌昭城里,真正能被称得上“女人”的唯有乌兰一个,剩下的都是男人的奴隶。
女人做着最脏最累的活计,还要担负生产的重任,可她们长期得不到尊重,地位低贱与牲口同等。如此积年累月,末狄族的强权之下矛盾重重,除了男女之间地位的不平,还滋生出阶级与权党的利益冲突,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的路口。
乌兰想要改变现状,不只是为了救女人同胞,更为了稳定末狄族的未来。然而末狄王穷兵黩武,当权者重苛法轻仁道,乌兰被夹在这些漩涡之中辗转碰壁,可谓是焦头烂额。
有不愿臣服末狄王的新生党派趁机找上了她,以女权和修法为筹码说服她支持自己起兵篡位,而末狄王对乌兰早有犹疑,哪怕她并没有答应此事,依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就在这个时候,小桃给她送上了一碗汤水。
“你在那碗汤里下了毒。”陆小凤盯着桃,“你根本不是哑巴,更不是什么行商之女,而是中原的密探。当时末狄族忙于开疆扩土,他们的战火已经燃烧到边境,为了大局计,你奉命伪装来到漠北,就是为了打入末狄族,伺机而动激化矛盾。”
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何况末狄族并非是固若金汤的城墙,不过累卵之巢,只要能抓住机会巧妙发力,就能让其覆巢。
阶级对立是导火索,党派之争是第一步,而乌兰之死是重要的转折。
在那个微妙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乌兰身上,她活着是吸引火力的靶子,她死了就会成为开战的引线,让本来就理智濒危的人们被煽动,成为新党手中的利刃。
塔罗用仅剩的眼睛望向桃,染血的手紧握成拳。
陆小凤也深深地看着她:“你是出色的密探,却辜负了乌兰对你的信任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