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里婴儿手臂粗的白烛已经燃了大半,烛泪蜿蜒凝结成厚厚的油脂。这般近的距离下,楚留香鼻子不大好闻不出什么,陆小凤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如同……桃花的味道。
长明灯是用鱼类或动物的油脂制成,本该是有些臭味才是,怎么会裹挟这样的味道?
陆小凤正在思量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似是有重物倒地,紧接着便有人低声骂道:“老六你小心点,快起来!”
原来是一个人在爬高寻找机关时突然跌落,沉重的声音惊动众人,旁边的同伴没好气地斥了声,却见那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没能坐起来,反而两眼一翻,很快就瘫倒在地没了声息,从嘴角流淌出黑色的血水来。
问话的人脸色一变,颤抖着手去试探鼻息脉搏,片刻后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音颤不成调:“他、他、他死——”
他话说到半截,突然紧紧揪住胸前衣襟,双目圆睁,神情狰狞又痛苦,身体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起来。
仿佛是被疫病传染,洞穴内接连有人倒地,症状如出一辙,眼看着塔罗也捂住心口单膝跪下,在场只有陆小凤和楚留香还好端端地站着。
陆小凤立刻反应过来,这烛没有毒,却能作为引子催动这些人体内的毒素发作,当封住的穴脉被气血冲破,毒素流通到心脉,这些人就通通没救了!
一念及此,陆小凤当机立断吹熄了长明灯,洞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楚留香听得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问道:“各位现在如何?”
黑暗中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塔罗低沉的喘息声:“一。”
“二。”
“三。”
“……”
“十……”
楚留香忍不住叹气。
十四个发丘人,除了适才先走一步的两人,现在竟然又死了两个。
再往前走,还会发生什么?
可怕的沉默弥散开来,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我不干了!”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这个地方肯定是被诅咒了!再、再走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站住!”不知是谁喝道,“就算要走,也得找到那贱女拿解药才是,你找死吗?”
“我就不信找不到能……啊!”
那人的尾音突然转为一声尖叫,惊得众人心头一凛,塔罗离得近,听声辩位一刀劈了过去。
一溜血溅在握刀手背上,伴随着一股子腥味,显然那鬼祟东西在半途就被塔罗一刀两断。
有人摸出了火折子吹燃,借着这点微亮的光,大家看到那掉落在地的赫然是两截蛇尸,身躯细长色彩斑斓,三角形的脑袋朝向那欲逃之人,距离已不过半尺。
哪来的毒蛇?
楚留香的耳朵动了动,他听见了一阵“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面色一肃,手中折扇倏然张开,脚下轻点移到人群之前,扇面从左到右斜挥而过,内力化为劲风将几条从孔洞里掉下来的毒蛇和蝎子蜈蚣逼退。
这些孔洞之后竟然藏着毒物巢,当长明灯亮着时龟缩不动,一旦灯光灭掉便倾巢而出,横竖都是凶局!
发丘人常年倒斗,没少遇到过蛇虫鼠蚁,身上自然也会携带防治的药物。眼见蛇虫如潮逼近,塔罗等人立刻掏出药粉包在身周洒出一个圆圈,那些色彩斑斓的毒物就逡巡在圈外,发出可怖的爬行和吐信声,直教人头皮发麻。
“得赶快找到暗门机关,或者干脆把这些东西都宰了。”塔罗看了楚、陆二人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扫过身边每一个人,目光微沉。
陆小凤粗略一扫,这满地蛇虫怕是有成百上千,他们凭着武功身手的确有一搏的把握,但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必然会有人成为强攻突围的牺牲品。
他能想到这点,楚留香自然也不会忽略塔罗话里的暗涌,但见他将折扇一合,道:“若我猜想不错,机关应该就在长明灯上,烦请陆兄将灯重新点燃。”
“说什么鬼话?我们毒发了怎么办?!”
“蜡烛本身无毒,是掺和其中的东西燃烧后散发的气味与各位体内的毒融合奇效,因此只要各位不去闻,就暂时不会有事。”楚留香顿了顿,“至于机关,陆兄可有把握?”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轻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不大,却有一种轻松快活的力量,在如今黑暗的环境里对惊悸人心聊以慰藉,就连楚留香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性命压在两个陌生人身上的。
楚留香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反对道:“我等屏息最长也不过一刻,要是没找到机关怎么办?你来赔……唔!”
那人闷哼一声,塔罗收起手肘,冷冷道:“不想赌的,还有打算走回头路的,现在就冲出去吧,没人会拦你们!去呀!”
他说得难听且不客气,自然是有人不忿的,楚留香轻轻摇头,道:“若有想离开者,在下可护送你们一程,烦请有意之人到我身边来。陆兄,点灯吧。”
陆小凤身后便是长明灯盏,楚留香话音落下时,他已经从一名发丘人手中接过了火折子,将熄灭的长明灯重新点燃。
灯光亮起的刹那,楚留香双手并出抓住两名发丘人,足尖在地上一点,人便似离弦之箭破空而出。他带着两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人,仍然轻盈得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从药粉圈到甬道入口足有六丈的距离,对楚留香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在他动身的同时,陆小凤已经转身面向灯座。
胡服少女的石像加上底座足有六尺来高,当灯火明亮之际,陆小凤将它一览无余,连小辫的纹路都没放过,自然不会错漏那双半闭的眼睛。
石像上面没有落灰,应该是有人定期清理,然而相比身上其他部位,那半垂着的眼皮却要光滑不少,似是被多次触碰摩挲。
此时,楚留香已经到了甬道口附近,但见他双脚一错,以腿劲化风生生扫开周围毒蛇,然后振臂一甩,将两人扔到那片被暂时清理出来的“净土”上。无需他吩咐,那两人立刻钻入甬道口中,楚留香从怀中掏出备好的药粉洒下防止蛇虫追赶他们,然后翻身在墙壁上一蹬,躯体一折便转了方向,若柳絮随风一般飘落在塔罗他们面前。
他这厢身躯落定,陆小凤的两根手指也落在石像眼皮下,同时发力上抬!
那眼皮竟然是可活动的,在石像“睁眼”的瞬间,众人只觉脚下一颤——以灯座为中心塌下了一个方圆两尺的洞!
塔罗几乎想要骂娘,他干这行已有不少年,却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墓穴构造,比起陵寝,这里更像是蛇虫鼠蚁的窝,遍地坑洞直教人防不胜防。
好在这陷洞不深,他们掉下去后很快稳住了身形,同时有一张石板横过头顶,防止蛇虫追赶下来。
陆小凤拍了拍头上的尘土,问道:“各位没事吧?”
回应声接连传来,楚留香吹燃了火折子照亮这一隅之地,发现这是条石板铺就的密道,曲折蜿蜒,四通八达,像是扭曲的肠子,一不小心就要走岔。
塔罗拿出了那张羊皮纸,将路线仔细对比,然后谨慎地取了张纸竖放感知,这才道:“风从左边第二个洞口来的,里面应是活路。”
这一次依然是陆小凤和塔罗打头,楚留香断后,一行十人排成了一字长蛇走入门洞中。行过数十步,眼前渐渐有了火光,那是沿途侧壁上未曾燃尽的灯盏。
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陆小凤想到失踪的“老板娘”,眼睛眯了眯,抬步走在了最前面。
这条甬道相比适才要笔直许多,右侧面每隔十步之遥便有一盏油灯,左侧面却是一幅又宽又长的壁画,从他们进入甬道便开始浮现山石草木,如今行至中段已见人像鸟兽。
陆小凤的脚步在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一群人都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壁画——
燎原大火中有九头的巨蟒,对着人群张开血盆大口,它的长尾横扫过来,满地狼藉;
蛇虫鼠蚁倾巢而出,飞禽走兽择人而噬,人骨横陈在地,亡者死不瞑目,生者无声痛哭;
勇士骑马张弓,牧民持刀扬棍,悍不畏死地与巨蟒斗争;
幸存者跪在水边祷告, 水面上有赤身裸体的神女款步走来,停在一个男人面前……
这里已经尘封了那么多年,壁画很多地方却还清晰可辨,人物栩栩如生,场景寥寥几处,已经把一个久远的神话传说描绘得活灵活现。
“竟然是长生天女降服蛇神的故事。”楚留香听见一个发丘人这样说道。
他挑了挑眉,前方的陆小凤也回过头来:“烦请赐教。”
那人道:“之前跟你们说过,末狄王族崇尚七头蛇神,原因就是这个神话。传说在上古时代的漠北,有一条巨蟒吞吃了日月神光变成了神灵,可它乃是异类,不仅没有被神族承认,还被镇压在土地下。巨蟒心生怨愤,又吃掉天地间游散的怨气,多长出八个脑袋来,吞风吸露、喷火吐水,还以吃人为乐。它的身躯太庞大,遮蔽了这片天空,使日月无法驱散黑暗,又召唤了无数鸟兽虫蛇袭击人类部落,而天神并不看重凡人的生死,人类只有靠自己去与巨蟒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