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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 (无敌国外患者)


  杨谏山注视着倒在酒精里的那个人。胡子鬓发久未打理,油腻脏污,乱糟糟篷着。面孔泛着不正常的红,皮肤衰老松弛,眼袋下两条深深的沟痕。一个潦倒邋遢的,行将就木的疯老头。
  他蹲下,直视老头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道:“老师,我为左君来。”
  老头盯着别处。脏胡子下的嘴唇蠕动,他含糊不清地道:“左思存?不是死了吗。”
  “周容也下狱了。我的学生都完了,完了。”宋小书醉醺醺地笑,长着老年斑,青筋毕露的手颤巍巍地,又去够酒坛,“没人请我喝酒了。”
  “我记得你,叫杨……杨什么的。你来请老夫喝酒吗?”
  杨谏山道:“不是。”
  “那就给我滚。”宋小书做了个挥手赶人的动作,不小心把酒坛刮倒了,酒液涓涓流出,淌了一地。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宋小书赶紧扶正酒坛,一手捞起地上的浊酒往嘴边送。杨谏山皱眉,拽住他的胳膊:“老师,别喝了。”
  “说了让你滚!”
  “老师,左君死不瞑目!”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管他?我现在自身都难保,懂不懂!”
  “你能。”杨谏山深深吸气,扣住宋小书手腕,沉声道:“因为你是宋小书。”
  宋小书低着头。
  “学生幼时,即闻文公高裁。南有陈,北有宋,‘语如悬河写水,嶷似断山耸峙。’”杨谏山双唇紧抿,灼灼逼视着面前的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宋小书闭目不语,白发瑟瑟。
  只要阖眼,幻象就如附骨之疽般层叠涌现。当年青衫洗旧,笑睨诸侯,一篇《景云赋》名动京华。圣上来寻时,支颐醉卧长堤,笑言要贵妃折支花儿簪鬓的风流少年是他;善作青白眼,嬉笑怒骂针针见血,拐着弯儿挖苦朝上诸公的狷介狂生是他;觍着脸索贿吃请喝花酒,关键时刻丢下学生跳窗而逃的油滑官僚也是他。现在用酒精麻醉灵魂自我毁灭,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儿,还是他。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门窗大敞,惊风入户,杂着泥沙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砸。雷鸣动如战鼓,隐有金石之声,恍惚间又是两军阵前,铁马金戈,漫天黄沙。五年前……五年前!
  “五年前,大羌惨败于缙。”宋小书佝偻的背绷紧,他的声音在极力克制,“我起草了降书。”
  “他们派了个亲王过来,知道我俩在哪谈的吗?你猜不着。”宋小书难看地笑了笑,“在床上。”
  “头一天,那边的刺客在我头上劈了两寸长的血口子。老夫头壳硬,没死,我说给我连着床抬去谈判桌前。我一刻都等不了,就用这道疤跟他们磨,一分钱一分钱,一寸地一寸地,慢慢磨。最后,”宋小书抬起手,比划了三根手指,“硬是让我砍掉了三十万两赔款。”
  “你要知道,对面那是什么人啊。完全没打算给你谈的余地,一张合约拍在面前,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轰了邺城。对着这么群土匪,我砍掉了三分之一的赔款。自那以后我落了个偏头痛的毛病,有时候疼得觉都睡不了,发作起来跟冰锥往你头皮里钻一样,就那么疼。”
  宋小书咧开嘴,惨笑:“小杨啊,可我落着什么好了吗?”
  铺天盖地的,只有唾弃和辱骂。
  那份割地赔款,屈辱到极点的合约,出自你宋小书的笔下啊。
  你在缙人面前低三下四,谄媚得像条狗啊。
  你是卖国贼啊。
  沸腾民怨倾江倒海而来,瞬间席卷吞噬了宋小书。臭鸡蛋砸在脸上,粘稠恶臭的液体顺着头发往下流。女人行经用过的布条丢在身上,一道刺目的暗红。背后飞来一根木棒,毫不留情地重重打在背上。成群结队的民众封住路,威胁要把卖国贼的脑袋割下来。上司劝他,你机灵点,躲一躲,别跟他们硬碰硬了。
  宋小书毫不领情:“这是我大羌的土地,宋某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躲!”天子的威严压不服他,缙人的权势吓不倒他,他宋小书生来不知怕字怎么写。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脊骨被打伤了,痛得直不起腰,污物黏在脸上身上,宋小书却昂着头,任恶意的目光洗礼。
  他要让自己看清楚,他的同胞如何扬起剔骨刀,劈裂他的胸膛。无数个渺小的人聚在一起,无数个意见汇流成汹涌的众意,集体的洪流让人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强大到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忍不住去审判,去惩罚,他们造神有多热忱,撕碎英雄就有多残酷。
  泛滥的洪水暴涌向宋小书,他们冲垮任何阻碍。污言秽语,信口造谣,挥起的棍棒和刀,小孩子眼中雪亮的恨意。利刃凌迟,一刀一刀剜下宋小书的肉,胸中跳动燃烧的那团火也终于熄灭。
  将军百战身名裂。
  宋小书突然觉得好笑。原来我委曲求全、尽心竭力,拼死也要保护的,是这些人啊。
  沉夜,烈风,两鬓霜。今日杨花似雪,当年雪似杨花。
  “老夫二十岁时,也同你一般。”呼出的冷雾飘远,仿佛那些年少激扬都在这一叹里了。宋小书举杯,送客。“宋某头壳再硬,也撞怕了南墙。”
  “……请回吧。”
  杨谏山不动。夜僵冷如铁。
  “老师,你心凉了。”
  “是。”
  “怕了。”
  “是。”
  “斗不起了。”
  “是。”
  “那你告诉我——”杨谏山猝然起身,逼视着宋小书,他的目光烧灼如电,“三年前你为何拟那道考题?”
  烈风骤起,扯得宽袍大袖几欲飞绽,杨谏山目眦欲裂,一字字从齿缝碾出:“邦有道,如矢。”
  “邦无道,如矢!”
  那一刻,四海云沉,天压三寸。风雷鼓震,疾雨落如走马,千年前那一箭刺穿青史沉埋,破空撞来。多少河山倾覆,多少黍离之悲,多少孤臣泣血,埋骨青山,多少掩袖工馋,弹冠相庆。多少耿耿傲骨被折断被砸碎,行尸走肉般苟活,多少燃尽骨血者被理想背弃,于垂暮之时痛悔虚度华年,多少怀疑、愤懑、心灰意冷,都在这劈海裂空的一箭下寸寸化为齑粉。
  热血难凉。
  纵使天要覆我,地要埋我,神降休祲,人言毁誉,我不改、不悔、不转!
  邦无道,亦如矢!
  杨谏山两袖相振,轰然跪地,如玉山崩摧:“顾校尉已先举火,我等亦欲起事。出师无檄,请先生提笔!”
  话音刚落,另一人负手而入,朗声笑道:“再加一个!”
  厚重雨披解下,露出极漂亮一张少年面孔。高欢一揖及地:“云家三千门客愿俱往。请先生提笔!”
  “顾某一介武夫,交结些贩夫走卒之流,总也能充个数。”高而瘦的男人大步进门,单膝跪下,沉声道,“请先生提笔!”
  宋小书扬眉。因衰老而耷拉的眼皮底下,目光锋锐如芒,从三人面上一一扫过:“一直在外头候着。”
  他咳嗽着,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背竟然难得地挺直了。长衫落拓,意气飞扬,依稀还是旧时光景,“你天家规矩,请人写字,竟是连纸笔都不备的?”
  高欢道:“先生要什么纸?”
  “大纸。”宋小书瞧都不瞧他一眼,傲然道,“尺寸之地,也放得下老夫的文章么?”
  高欢备纸。
  ?山清和斋软宣三丈,宋小书道:“窄!”
  冀州贡缂冰丝软云绡一匹,宋小书道:“窄!”
  夔龙纹对开万寿紫檀长屏一扇,宋小书还道:“窄!”
  高欢沉吟片刻,唤来近从,附耳吩咐几句。近从听毕腿一软,骇得面色大变:“这……如何使得?”
  他只一摆手:“无妨,我担着。”
  漫天下再找不出比这更合用的一张纸。往前数五百年,无人供得起;往后数五百年,无人敢挥毫!
  红绸披覆,百人护送,鸣锣开道。即使是一个小小力卒,也知道自己将见证传奇。
  高欢道:“这张纸,可还够大么?”
  宋小书拊掌大笑。拔地参天,十余丈浩荡荡云海潮生,没人不认得。
  高欢竟凿来了国舅府正门前的影壁!
  冷电豁开一线天,黑茫茫九州瞬间白亮如昼,天地间只有一狂生。左手抱酒坛仰头痛饮,右手巨笔如椽,宋小书俯地而写,那人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开大阖,如歌如哭。满壁风动,龙象俱舞,冷亮雨箭跨三十三重天倾注而来,于石壁倒溅点点白痕,仿佛长天骤雨,竟为这一人回流!
  最后一字毕。血从宋小书口鼻不住涌出,他却拭也不拭,神情自若。
  “小子,老夫平生最得意者,当数二十八年前那篇景云赋。”
  宋小书闭目,投笔:“此篇犹过之!”
  诸天雷震。
  世间再无宋小书。


第四十四章 。
  巍巍京兆府。暮色四合,鼓声遥递如咽。
  已届宵禁时分,路上行人渐稀。偶尔有经过的,也是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只有一人,半跪在府前空地上,结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冷森森青砖。连日暴雨洗得干净,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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