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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 (无敌国外患者)


  他只说了三点:针对左思存的教训,必须狠抓言论,全城戒严;针对周容的事,内部排查,自我清洗。最后,换掉高棣,改立其子。
  字越少,事越大。
  所有人都嗅到了血腥味。这是最后通牒:在幼帝登基的节骨眼上,端王府将不惜代价、不计成本,发动国家机器残酷碾杀阻挠者。善和恶被抹去了,官府唯一纳入考量的,只有治与乱。
  上头的一点风吹草动,到底下就成了翻江倒海。王府附庸们后知后觉地领会了悉罗桓的高明之处,端王想要一把合用的刀,他就尽职尽责地立好头脑简单、思想偏激,天天喊着“杀光汉畜”的蠢奴才人设。端王的所有指示,他都会不加思考地执行到百分之一百二十,端王需要谁出头,他第一个站出来摇旗呐喊。悉罗桓永远一颗红心向端王,所以他受宠,他安全。
  周容的倒台,从反面印证了悉罗桓的成功。大清洗的浪潮下,被打成胡奸的恐惧驱动着附庸们大表忠心,端王的意志被层层传达,然后变本加厉地执行下去。
  暴民打砸书院,官府对此深表谴责,然后关停书院、遣散师生,以保护他们的安全。茶楼酒肆“谁开店谁负责”,客人发表不当言论老板必须举报,否则跟着坐牢。为了抵御思想渗透,发起整风运动,搜查禁书。全城物流停摆,限制出行,严加宵禁,十人以上的聚会必须报备。每户都要定期召开家庭会议,自我反思批评,鼓励大义灭亲,互相举报。没有审判,先有罪恶;没有处死,只有消失。
  二月十六,郗县姑娘被杀死那天,遥远的邺城正在焚纸。一刀又一刀白腻如雪的新纸,过年贴的春联,乱七八糟的杂书,还有数箧文书字画,皑皑一山,付之一炬。
  火光熊熊,烤红差役们的脸。他们多半不识字,也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等到科举将近,而大羌窘迫到连充当考卷的纸都凑不出时,他们才惊觉自己作下了平庸的恶。真正痛苦的人沉默不语,看着火焰上气流如游鱼般穿梭。在拉拉家常都会被有心人曲解的时候,他们不能说,不敢说,也没什么好说,只有眼睛不会骗人,人们对视,在他人的眼中看出了嗡鸣共振的悲哀。
  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这是周朝的掌故。
  一千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变啊。
  街角的那家小酒馆也在查封之列。
  白惨惨封条贴住门窗,栓门的铁链沉坠着。过去一冬里,这家小酒馆用自酿的烧刀子烫热了不少行客的肠胃,如今它被封了,也总有人过来看看。从窗缝里瞧两眼,知道那盏黄润润的油灯不会再亮起来,老板娘秘制的卤花生也再尝不到后,叹口气,慢慢地走远了。
  偶尔有人驻足。圆圆脸的少年呆站着,眼神说不出是空洞还是悲哀。
  隶卒本来要直接把人赶走,近了看出是胡人面孔,衣着也富贵,说话就稍客气了那么一点:“看够就走吧,别站这儿挡路。”
  和玉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隶卒又重复一遍,还不见反应,脸就拉下来了。在他肩上搡了一把,隶卒凶得很:“起开!没事少在这乱晃,你有几个脑袋砍?”
  和玉紧抿着唇。隶卒还要再赶人,斜伸出一只手稳稳扼住了他手腕,竟不能再动分毫。隶卒愕然抬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笑道:“别动粗。”
  隶卒讪讪放下手,躲到边上跟同伴嘀咕。和玉还跟失了魂一样发愣,那男人三两下解下披风,不由分说地把他裹成了一个大粽子。和玉开始还扭动着想掀掉,被拍了一巴掌就老实了,安心缩在带着体温的厚实织物里。披风实在很暖和,让他近乎哽咽。
  “我……”
  “知道。”顾文章勾住他肩膀,目光搜寻着落脚处,“走,找个背风地方说。”
  顾文章熟知三教九流的窝点。他领和玉七拐八拐绕进了一个荒僻院子,看着久无人迹了,烈风终年不息,野草依着风向贴伏在地皮上。
  “我点根烟。”顾文章擦擦灰,让和玉坐门槛上,自己蹲在下风处抽烟。初春风大,吹得他眯着眼,眼角显出细细的纹路。顾文章笑起来眼睛依旧明亮,仿佛还是老样子,沉默时轮廓却愈发冷肃。那种轻狂张扬、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气,永远地随着某些事埋葬了。
  “周容这个事,我老早就料到了。”他脸冲着门外,深深呼出一口烟气,“记得咱俩在小酒馆那天吗,我说他人不行,让你俩分了。小锦鸡,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他就坐在我斜对面那个小包间里。我来的时候他就在那了,桌上一碟花生米,估摸是跟了你一路。”
  “我心想,这是图啥呢,这么多年我身边一对一对成了,就没见过比你俩还作的。我那么说,一是激你,二是激他,他受不了出来把话说开,那敢情好,分了也落个清净。但他啥都没说。”
  顾文章掐灭了烟。“就那么一粒一粒拣花生米吃,一句解释都没有。”
  “后来他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没法形容,难受,看了真难受。”顾文章看和玉一眼,伸手擦了擦他的泪珠子,把人搂到怀里轻轻拍背,“你说,他真想不到有今天?王府容不下他,怎么熬都熬不出头,他能看不出来?就因为那是你家,是你爹你爷爷,他只能闭眼睛装不知道。最后他被王府坑死了,我一点都不意外。他只要不走,就只能被王府坑下去,坑到死,没别的路。”
  和玉泣不成声。
  顾文章沉默。他有点焦躁地想摸一根烟抽,还是忍住了。天是几乎透明的蓝,人的影子很浅,草叶被风吹得抖动着。
  和玉听懂了弦外之音。他的贴身侍卫不能再继续保护他了,年少旧友,终究要分道扬镳。
  顾文章走的时候,从怀里摸了样东西递给和玉。是枚果子,已经风干了,皱成了褐色的一团。
  端王府里,被和玉秀了一脸恩爱的顾文章笑嘻嘻说,“这果挺甜的我再揣一个。”
  昱合门前,顾文章记起从和玉那还顺了个果儿,掏出来扔给明秀,煞有介事地挑挑眉:“端王府赏的,御赐,知道吗?”
  殿前司内,舍不得吃的小和尚把果子洗净,恭恭敬敬供在佛前,顶礼合十。
  清点遗物,顾文章捡起风干了的果子,笑着说:“明秀还是没福气吃啊。”
  一枚果子兜兜转转,最终又回了和玉手里。
  “物归原主。小锦鸡,最近少出门,外头要乱了。”
  和玉没懂,但听得出语气中的决绝之意。顾文章不打算解释,他洒脱地挥一挥手,转身大步离去。
  初春干燥的风扬起道边尘沙,顾文章扬起脸,眯着眼看天顶上的日头。
  最后一丝牵绊也已斩断。
  刀没有鞘,随手系在腰间。一把薄如纸片的杀人刀。
  周容下狱那天,顾文章站在明秀墓前,说:“哥,我不躲了。”
  顾文章时常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荒诞啊。
  谁都可以任意处置他姐,决定她活着还是死去,下葬还是曝尸,是个反抗权贵的烈女还是肮脏的婊子。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弟弟和她自己,没资格决定任何事。那年苦夏,顾文章在他姐的尸身前痛哭,哀求,下跪,撕心裂肺地喊,他喊到缺氧,喊到声音嘶哑,喊到眼前发黑,但世界听不见。
  那时的顾文章还不明白,他的声音本就不归他管。说话的权力被理所当然地上交给了老爷们,由他们作为救世主进行审判和救赎。老爷们替他做主,代他发声,决定在烈日下暴晒他姐的尸身,决定他哥是个耻辱的杀人犯,决定明秀是谋杀先皇的妖僧。舆论机器残酷地碾压过所有异议,它剿灭纸张、文字和语言,让所有的绝望和愤怒无可凭依。顾文章的抗辩被裹挟,被压迫,被窒息,最终化成蝼蚁濒死的呐喊。
  是啊,天下当然太平。
  因为那些流血和哭泣的人们,被人割断了声带。
  “哥,邺城敢站出来说出所有真相的,只剩咱俩了。明秀死了,我只想还他一个清白。”
  “你要去哪?”
  “自首。”顾文章眯起眼,笑得匪气冲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做了什么我认,他们动了我的人,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呗。”
  白日炎灼。
  我不再沉默。
  哥,姐,小明秀,为我骄傲吧。


第四十三章 。
  长街空无一人。夜沉如水,潮气暗度,天边隐隐有闷雷滚过,扯几丝冷雨。
  一个士子打扮的人立于门前,袍角翻飞。他左肩已然半湿,显见是候了很久,屋中人却闭门不见。眉凝了凝,这士子再次抬手叩门,声音沉稳有力:“老师。”
  “今日是左君头七。我为左君来。”
  院角寒树经风,枯枝摇摆。杨谏山沉默地等待着。
  屋里有琐屑响动,是人在闷咳。断断续续咳了一会,苍哑的声音终于响起:“进来。”
  蓬门久闭,门前积了一层风沙。杨谏山开门,迈步进屋。
  房内冷如冰窖,却闻不到旧屋通常会有的潮湿霉味,浓冽刺鼻的酒气侵占了全部嗅觉。一坛一坛堆着,倒着,桌上地上床上,滚在垃圾里,卷在衣服被褥里。放眼望去,屋里全是酒和空坛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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