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俯身捡起一片漆黑的羽毛,只见那羽绒坚硬无比,犹如吹毛断发的利刃,难怪轻易就叫它割伤。
他心有余悸道:“这是什么?”
“鸺鹠。”女郎嫣然而笑,“不过,这并非寻常鸺鹠。就像这累累白骨一样,她们生前,都是独守空闺的女子。”
“鸺鹠?鬼鸟鸺鹠?”书生茫然道,“那明明只是面目丑恶的凶禽,哪里和女子有分毫相似?”
一轮血红满月探出云端,鬼鸟拖着羽翼的掠影在月下盘旋良久,复又俯冲下来,在桥边徘徊。无数鬼火般的眼睛在手边一瞬不瞬地亮着,女郎抬起手,一只怪鸟飞离暗处,停栖在她肩上。不错,那是一只鸺鹠,黑漆漆的羽毛环绕着的是一张怪异的苍白面孔。尖桃脸庞,双目圆睁,竟真有几分像是梨园杂戏台上浓妆的优伶。
书生跟在她半步之后,和转过脸来盯着他的鸺鹠面面相觑。这么一看,才发现它不仅羽毛锐利如锋刃,喙和爪钩都泛着金属质感的铁灰光泽。如果当时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张喙啄了他的脖子,说不好目前他已是身首异处。
“‘鸺鹠’音同‘休留’,‘休要留在异乡’,应是那些女子送别夫婿时,不敢吐露的心声。可惜有些男儿听不出这欲说还休的心意,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女郎说,“这些女儿家日复一日守候在桥头,等候离乡的游子归来,直到红颜成枯骨,也再未候到重逢。”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书生突然念道,“往日读此诗,只一心想到要直取龙城,却从未想过,闺中月色竟已冷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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鸺鹠:猫头鹰
第55章
“她们死后,尸骨化为这桥梁,幽魂化作鸺鹠之鸟,终日在桥头柳林中徘徊。它们铁喙铜爪,凶猛无比,守在灞桥远离长安的一端,看到要离乡的男子,就把他们杀死,埋在林中。怎么,害怕么?”
“怕倒是不怕,她们也不过是些薄命人。”书生被问得突然,一时想不好措辞,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她们也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有和她们一样的经历,希望游子们不要再浪迹天涯,对么?虽然这做法我无法苟同……”
女郎突然停下了脚步,书生低头走路,一时没有提防,差点撞到她背后。少女回过头来,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神色,与方才的嘲讽讥诮截然相反。
两人面对面,一时无言,过了许久,女郎才檀口轻启:“我名唤折柳。”
“啊,我姓李,名上声下闻。”书生道,“折柳娘子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眼下时至夜半,金吾卫宵禁,娘子却独自一人徘徊在灞桥……”
“我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座桥上,等候过路的羁旅客,把他们带回长安。我没有离开过这座桥。每次走到尽头,就又回到了起点,我走不下去。”折柳说着说着,脸色便黯淡下来。
“这座桥通向何处?你走不下去,那你带上来的人呢?”
走了这么久,朱漆画桥仍没有穷尽的趋势。桥栏旁的白骨也越来越多,它们之间空间逼仄,从中通过柳枝和灯笼不断打在身上。李声闻不像折柳身为女子小巧玲珑,只能侧身前进,极其狼狈。
要紧的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他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这才最可怕。
“长安。长安出去的人,总要回到长安的。”
折柳的眼不知看着何处,迷蒙得像蒙了一层纱,眼看着指望她是不成了。前路白骨累累,看一眼就浑身冷汗,也未必是个好去处。李声闻趁她出神,悄悄捻出一簇火,向桥外照去。
出乎意料,沉寂的水面上静静停系着两三只舴艋,船桨看上去完好无损。李声闻喜出望外道:“你离不开这座桥,是因为一直顺着它走。走桥不行,咱们试试水路。”
折柳被他的话语惊醒,连忙回绝道:“不可!”
在她说话的时候,李声闻已经笨拙地翻出栏杆,堪堪踩到小舟船头。他虽听见了折柳的拒绝,却一心忙着弯下腰平衡船舶,过了好一会见小舟不再摇晃,才向桥上道:“折柳娘子,这船尚可使用,你下来罢。”
折柳急切道:“你莫要胡乱走动,快上来!”
李声闻在船头安然坐下,笑吟吟道:“我观这船足以行出灞水,祝我们摆脱困境。说来也奇怪,明明灞水已经冰封,你出现之后,河面却解冻了,风也变暖了。”
桥上无声无息,良久,折柳幽幽冷笑:“那你便去罢。”
李声闻却忽然吸了口气,遥遥指向水面:“你瞧,那是什么?”
第56章
随着他的话,水面的明月之旁,浮现出了另一对昏黄的浑圆光点——并非他之前打翻的灯笼,那是一双澄金色的眼瞳,竖直的瞳仁昭显着它们属于某种不知名的凶兽。
它悄悄隐匿在月亮的倒影之下,已不知潜伏了多久,眼下它终于贴近了水面,向小舟游来。
折柳不由得探出身子,伸出双手,急道:“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那是……那是……”
李声闻依言抓住了她的手,却没有借力回到桥上,而是略施巧力,将折柳一并拖下了桥。后者才站稳脚,想也不想便是一记耳风扇来。
恰在这时,那金目的凶兽在水下顶撞了船身一下。李声闻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倒是侥幸躲过了利用别人恻隐之心,欺骗、冒犯女子应得的惩罚。折柳抿抿嘴唇,理好披帛,坐在了小舟另一头。
而李声闻埋首于书箱内,翻了好半天,才找出一对蜡质化生童子,放在船桨边,掬起一捧水洒在他们头上。
化生童子吸饱了水,涨大成三岁孩童个头,不用吩咐便自行划起桨来,推着舟船慢慢行进。
折柳幽幽道:“你会些方术……倒是与别人不一样。”
李声闻淡淡笑道:“幼时机缘罢了。”
折柳又道:“我似乎曾见过你,可你与印象中的,又有些差别。当时你饮了酒,夜半放歌独自从灞桥走过,随手折下柳枝抛入水中。那柳枝落在水底,竟然化成碧玉。从那以后,我才从似梦似醒的混沌中醒来。”
“或许娘子见的,是我这张脸。”李声闻风轻云淡地回应道。他倚在一侧船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船中一时无言。
船行了一里,流过船舷的水声忽然大了起来。李声闻侧耳听着,忽然蹙起眉尖:“船下有东西!”
电光石火间,堪比水牛体格的火红鲤鱼跃上半空,在空中一个腾跃,扎进江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鱼尾掀起的水花洒了一船头。这鱼双头双尾,有如怪物,远不如池中锦鲤惹人怜惜。好在它并未撞击船身,只是与人嬉戏似的作了这一番顽笑,就放过了二人。
“双鲤鱼,无妨,不伤人的。”折柳冷静地开口。
李声闻手扶胸口,喘了口气:“若是长安妇女都用此等双鲤鱼传书,游人们少不得要‘呼儿烹鲤鱼’,这鱼也正好加餐食,可谓两全其美。”
两只化生童子受了这一番惊吓,越发卖力划桨。转瞬间如云开雾散,一线白芒横在江天相接处。李声闻闻言道:“这一线天白,应当就是出口。”
然而越往近前去,江上罡风越烈,刮在人手上脸上好像下刀子似的。到最后船被大风顶得寸步难行,摩诃罗身小体轻,一松手就被风吹到了船尾,动弹不得。小舟也数次颠簸,漂回了一里多远。
李声闻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折柳呵呵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这句话,困住了你,更困住了我。”
话音刚落,干燥的开裂声穿透了舢板。小舟经不住狂风的捶打,碎成十数片残片。
第57章
霎那之间,有巨兽猛然从水底抬头,将李声闻顶出河面。这是一条青色的龙,澄金眼眸,鹿角长须,踏着水波瞬间蹿回灞桥,把他拱到了桥面上。李声闻摸摸他的鼻子:“折柳娘子呢?”
青龙喷了口气,不甘不愿地将头一甩,示意他看沉船的地方。
在湍急的水流中,双鲤鱼浮岛一样分开河水,载着折柳顺风而回。她手上挽着绣带,牵着那只残损的船到桥头,将它系好。当她打完最后一个结,船身上的裂痕也逐渐消弭,似乎从未碎裂过。
折柳施施然踏上桥,道:“这是龙?这里怎么会有龙?”
李天王变成少年样貌,骑在栏杆上:“这里有灞水,有名之川,焉能无龙?”
折柳笑道:“或许灞水曾有龙,但如今没有了。”
“笑话,我还没听过哪条水的龙会消失不见。不过放任你一个小妖兴风作浪,灞水君还真是无能。”李天王翘着脚晃了晃,突然一怔,“不会是你,控制了灞水的龙罢?”
折柳道:“龙君说笑了。自我有神识起,这条河川就没有过龙。”
李天王自言自语道:“不会罢,灞水君不是儿子都生了一大堆,就算他死了,那十几个太子也不能全都不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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