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女嗔道:“郎君看起来是个读书人,难道不曾听过,屈子《楚辞》有云:‘荷衣兮蕙带’。”她柔若无骨地靠过来,“郎君可曾闻见,我身上亦有杜若芳菲呢?”
他慌忙后退一步,靠在院墙上:“娘子莫要如此……我只想问问,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采菱女抿唇一笑:“这里的主人,早已死去多时了,郎君何必挂怀?眼前有温香软玉,郎君怎么不知道怜惜?”
在杜若清幽的香气中,混有一丝甜腻的腥气,令人作呕。他忍不住扭开头,随口问道:“这家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采菱女愣了一下,露出忧郁之色:“郎君莫非真是一个坐怀不乱之人?我百般相就,郎君却只惦记那无名楼阁,不看我青春年少的皮相。也罢,我便告诉郎君罢,这户人家姓陈。下次再相见,郎君可莫要再把心神投注在那房屋上了。”
荷塘里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鸣叫,不像蛙声,但也听不出是别的什么。采莲女被吓了一跳,转身登上了小舟,像是被这声音催赶着。
他默不作声地目送对方踏上采莲舟,撑起船棹。舟边莲叶绰约,转瞬就可隐没这舟楫。
采菱女忽然又启唇询问:“对了,我还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呢。”
“陈潇。”他听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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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陈潇从梦中惊醒,衾被孤寒犹似沾带荷上露水。灞水河风冲进窗棂,带着缕缕莲香。
但是河上冰雪尚未消融,怎会有莲花香气?
他下了床榻,梳洗干净,方才推开船舷上的窗子,往下望去。这艘客船由长安往洛阳去,有不少迁谪的士子搭乘,他还未曾一一拜见过。因此,正从舷板上放渔舟下去的那白衣秀士,他虽看着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在河岸覆雪的柳枝下,竟有一丛粉白荷花玉立水中,那秀士正是放舟去采这逆时违令的芳花。他穿着身缟白的衣裳,没入藕花中竟令人有些分不清,何处是雪,何处是花,何处是人。
他折了满怀荷花莲蓬,便踏着小舟回到客船上。陈潇定睛一看,发现那小船竟然是宣纸折成的,秀士一踏上舷板,那纸舟就沉入了水中。
白衣秀士对此视而不见,优哉游哉地倚着船舷剥起了莲蓬,没剥出一颗莲子,他便将其掷入水中。河水下潜伏着不知是鲤鱼还是虾蟹的水族,每见莲子入水,便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追过去将那莲子叼进嘴里。
许是陈潇的视线停驻得过久,白衣秀士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因为这一抬头,他手上的莲子没有剥去莲心,就抛入了水里。水下的鳞虫不甚吞吃了苦涩的饵料,顿时撒起泼来,击起一人高的波浪,拍打在船舷。
白衣秀士忍俊不禁,俯下身将手伸入冰河,似是摸了摸那东西的长吻,随即眉头一蹙,抽回了手。
那东西咬了他,自己却心虚起来,从水下浮出半个脑袋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它青麟金目,生着一双鹿角,怎么看都像是蛟龙之属。陈潇不由抽了口冷气。
白衣秀士闻声,瞥了他一眼,拍拍蛟龙的长角示意它潜回水里去。他把满怀的莲花放在一旁,朝陈潇招招手:“陈郎君要来共饮一杯么?”
“我……”陈潇越发觉得头脑昏沉,“郎君是仙人么?我们素未谋面,郎君竟知我姓名。”
白衣秀士笑道:“江东士子陈潇,以科举入仕。我记得你常写悼亡诗,陈情婉转,余韵清幽。”
陈潇惊道:“是,但是陈某职卑身微,郎君从何处听说我的名字?”
“听说前嘉阳王的祭文,就出自陈郎君之手。”白衣秀士挑出一枝荷花,雕镂几刀,递到他手里,“过去之事,不必多提了。郎君坐上这艘船,是往洛阳去么?”
陈潇接过莲花,惴惴不安地握着:“是,陈某迁任上阳东宫散官,需前往洛阳赴任。”
“上阳宫散官?”白衣秀士自言自语道,“这去处……”
陈潇苦笑道:“不是什么好去处,是圣人仁慈,留一个闲官给我些俸禄维生罢了。我背井离乡来赴科举时,可没想过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庸人……”
他忽然惊觉,面前的秀士通身清贵,虽然年少且面生,却未必不是宗室之子。被贬谪的怨言,自然是不应当对皇亲国戚言说的,他垂下头去看着那莲花,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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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白衣秀士却抬抬手,笑道:“花中有酒,请陈郎一品。”显然并未将他方才的非议放在心上。
陈潇茫然地举起荷花。莲蓬已被白衣秀士掏去,剩下一层翠绿的空壳,倒确实有些像是酒樽。花瓣与花蕊上积蓄的露水,都顺势汇入莲蓬里,似是一汪清凉的酒水。
将这露水称为酒,未免太荒诞不经。陈潇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说法也算有趣,当即低头啜了一口。
烈酒入喉,陈潇直觉一股锐气直冲灵台,激得他又是流泪又是咳嗽,狼狈不堪。在火辣的烧灼感中,却另有一股淡淡清香氤氲在口齿之间,安抚着他的心魂。
白衣秀士歉然道:“抱歉,我忘了提醒你。这是越冬荷花里存下的去年露水雪水,前朝有人将它唤作‘碧牙筒’。虽然有荷香,但酒烈得很,你不要喝得太急。”
陈潇一边拭去嘴角的残液,一边低低笑了一声:“我不善饮酒,在郎君面前失态了。”
“陈郎似乎有心事。”白衣秀士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挑选着下一支可做酒樽的荷花。
陈潇放下碧牙筒,犹豫道:“我最近时常做怪梦,郎君博闻多识,是否可以为我解答?”
“梦境虚无缥缈,我所解的答案,未必是对的。”
陈潇抬起眼来:“但我只遇到过郎君一位仙人,唯有向您求助了。”
白衣秀士将挑好的荷花丢进水里:“既然陈郎信得过我,我定然尽力相助。你做的,是什么梦?”
“我近几月来,总是梦见一片陌生的画楼,楼阁上有飞起的檐角,檐上又有银衣仙人为我指路。他指的路,我从未见过,却觉得熟悉得很。我想走进那座阁楼,但每当推开门,都会有一个穿着荷叶衣裙的采莲女,前来阻止我。”陈潇絮絮说道,“最开始,她只是在莲塘里出生喊我,但每一次做梦,她都比上一次更接近我。昨晚我梦见她走到了我身边,想与我燕好。”
白衣秀士露出促狭的笑意:“哦?梦里分外销魂啊,陈郎。”
陈潇面红耳赤道:“并非如此,每当她想要解衣相就时,都会有奇异的鸣声将她惊走。我也不愿与她交好,只是梦中往往觉得不由自主,无力反抗。”
白衣秀士道:“如此听来,倒不像是你情我愿的梦。陈郎每次醒来,可觉身体不适?”
陈潇点点头:“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觉精神不济,分外疲乏。”
“怕是有精怪想在梦中摄取男子阳元,设下梦境企图与你燕好。陈郎定要把持自身,万不可遂其所愿。”白衣秀士伸手一拂,从陈潇肩头取下一根白发,“陈郎发丝乌黑刚硬,这根头发却是苍白细软,应当是那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罢。”
陈潇讶然道:“那果然不只是梦?这妖怪甚至曾近到我身边?”
“所幸出于某些原因,他不能伤害陈郎。”白衣秀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道,“那只荷包,可否借我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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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示,唐代称陈郎李郎不是爱称……反倒是不称姓称呼排行在亲人爱人间比较常见……
第65章
陈潇“啊”了一声,连忙把荷包解下递给他。这只荷包的来历他自己也记不大清了,仿佛是他离开江东前往长安赴科举时,一位友人送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荷包朱红的缎面上,绣着一只形似白鹤的鸟儿,他叫不上名字,却一直觉得说不出的熟稔,也许是故乡常见的飞禽。
白衣秀士笑吟吟道:“这是个好物件,只是缺了些颜色,我暂时为陈郎添上。”
他看似随意地将手上荷花的花叶各撕下一缕,捻成两股线绳,加上花蕊一共三股线,被他巧妙地编在一处,一眼瞧上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绳结。他将绳结系在荷包下面,伸手向船外探去。
那潜在水里的蛟龙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似的,早早从岸边折了一枝松柏来,递到他手中。
那松枝上积雪才融,雪水颗颗缀在松针上。白衣秀士把它轻轻一弹,雪珠便纷纷落进锦囊。他如此装了一囊雪水才罢休,将荷包系好,递还给陈潇:“今夜若是采菱女再来找你,请取囊中雪水擦拭双目,即可变得那娘子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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