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映儿:“等等,你是说……”
”天子一走,整个京城还谈什么士气?”冯逸强撑着身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韦述只管著史,这消息对老头子冲击太大。冯逸累到了极致,站着任老头儿想了一阵,还是韦映儿先反应过来,颤声问:”长安要守不住了?”
冯逸摇头:“压根就没想守。”
父女俩面面相觑,终于,韦述说:”不成,老头子走不了。”
“家里藏书两万余卷,更有历代名家书画。”韦述道,”万不能落到鞑子手里。”
冯逸道:“留这也护不住。”
韦述说:”总归有我这把老骨头守着,不至叫人抢烧了去。”
韦映儿急道:“书重要还是命重要!爹!”
韦述缓缓摇头:”为与不为之道,谁说得清?人若不得中行,偶尔也需狂狷一二。”
“谁管你为不为君子不君子!”韦映儿泪幢幢地眼见要哭,”我这就去将那些书一把火烧了,看你还留不留……”
“好啦,”韦述笑道,”莫要劝了。冯小子,你带映儿走。”
韦映儿立刻叫嚷起来:“我不走!”
冯逸顿了顿,知老头儿这种性格的人其实最为固执,听不得旁人劝,便静静地看了看老师,俯身三拜。
韦述摆了摆手:”走罢!”
第76章幸蜀(二)
“当——当——”
钟声伴着千万缕晨光荡向四周,长安就在这沉闷的笼罩全城的声响中,日复一日地苏醒。冯逸骑着马在街道上狂奔,两旁不断有民户开窗开门。
”我有辆马车,在延秋门外,等会儿你先走。”冯逸飞快地说,“我要去趟鸿胪寺。”
韦映儿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在他耳畔吼:”又做什么!”
冯逸被她猛一下吼地有些发懵,片刻后答:“使节……使节还在,不能留给叛军!”
”别绕路。”韦映儿说,“先去鸿胪寺!”
”驾!”冯逸一声大喝,紫骝疾驰如飞。
二人一骑向鸿胪寺直冲过来,守门甲士陌刀出鞘,大喝:“停下!”
马停得太快,冯逸喘着粗气:”我……”才说了一个字,眼前一黑,似当头着记闷棍,一头栽下马去。
便桥烈焰冲天,那火光好似汛期的江水,滔滔地直向四面八方涌去,巍峨宫群瞬间滕起漫天呛鼻的黑烟,木石被灼烧得噼啪作响。
远处城头钟楼的半面墙体骤然凹陷,随即似有巨大爆竹从内部炸响,碎裂的砖石“砰——”地炸向四周,大半个钟楼好似一座在狂风暴雨中精疲力竭的泥泞山头,轰然倒塌,无数砖石翻滚着溅射着离开,悬在最高处的铁钟隆隆滚下。
大地不住震颤,尘土漫天飞扬。
天子披头散发地站在车驾前,冲人群徒劳地大喊,忽地一支弩箭冲破遮天蔽日的黑红火光,携着烈烈风势,嘶鸣着当头而来,数万枝羽箭紧随其后,似蝗虫过境般直射过来。天边倏地一亮,转眼即被火光吞没,滚滚黑烟直上天空,天子的面容在其中迅速干枯、龟裂。
无数人停下奔逃的脚步,对着东方异象,惊叫声四起。
冯逸带着满身大汗惊醒,吱呀的轮轴声在耳畔渐渐清晰,锦帘被风吹地鼓动,夜色伴着月光泻入。几上一盏烛火萤亮,柔柔地映着一角。韦映儿发髻凌乱地缩在角落,脑袋倚着车壁,睡得正沉。
他闭了闭眼,脑袋犹在阵阵作痛,手脚俱是冰凉。
在官道上。
心念方动,喉间立时一苦,冯逸冲到窗口,帘子一扯,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吐了半天,只出了些胃酸,却因窒息而眼冒金星,险些又背过气去,趴在窗口喘了半天气,立刻又出了身大汗。未完全缓神,又被人拎着衣襟,似拎鸡仔般,直接被从车窗提了出去,而后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当头罩下。
身后一个声音道:”醒了?”
冯逸把罩着脑门的袍子扒拉下来,抖着手腕披好,靠在郁鸿雪胸口,抹了把脸,大汗淋漓地问:“到哪儿了?”
”金城。”郁鸿雪说。
“杨沐呢?”
郁鸿雪嗤了一声,不说话。
冯逸又问:”使节呢?”
郁鸿雪懒洋洋道:“禁军护着,一个不少。”
冯逸松了口气。
夜色正浓,细雨霏霏,天垂野阔,星辰如萤,连绵的火把照亮来路。蜿蜒官道上,前后都是车,马蹄笃笃地响,夜风送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马匹的鬃毛在夜风中簌簌地抖,冯逸转头看他,细雨沾湿了衣帽,几缕湿发贴在鬓角,身后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顺着地势隐没到远方黑黢黢的山影中去。
郁鸿雪道:”怎么?”
“我心里怪得很,”冯逸说,”按理该长吁短叹来着,一见到你,就像落了块大石头,安心。”
郁鸿雪笑了起来,隔了一阵,才说:“知道离不开我了?”
前后都是车,冯逸怕被人听见,霎时满脸通红。
郁鸿雪道:”把脸遮上,下雨。”
冯逸不说话,抿着嘴,一双眼只瞧他。
“又腻歪。”郁鸿雪低声说,”回车里坐?”
”车太颠。“冯逸千辛万苦地扭着腰,按住他后颈,郁鸿雪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冯逸垂着眼皮,蜻蜓点水般在他唇角轻轻一碰,脸皮泛着红,面无表情地说:”我想跟你一起。”
马跑得太疾,郁鸿雪扶紧他的腰,温热的呼吸带着凉雨的湿气,呼在冯逸耳畔。
“叫你走,你偏要回去,”郁鸿雪训斥道,”病怏怏的一张脸,自己都管不好,还要去管别人。”
冯逸难得被教训,愣了愣,小声答:“我受韦师大恩,国难正当头,怎能撇下韦家独自逃难?不带上各国使节,难道留给安胖子去结盟?”
”行行行,你忠肝义胆,你高风亮节!”郁鸿雪被他义正言辞气的样子气笑了,“不是韦家的小丫头,我看你出不出得了城。”
冯逸:”韦映儿?”
郁鸿雪瞥了眼马车:“小姑娘挺厉害,鸿胪驿的人全是她带出来的。”
冯逸有些吃惊,又想起韦映儿冲自己大吼的情景,跟往常娇滴滴的形容大相径庭,不禁嘴角一弯:”那你还骂我!我又不是你弄出来的!”
“你还有理?”郁鸿雪斥责道,”眼闭上!养神!”
天蒙蒙亮时,皇架停在金城官驿。
本朝划十五道,雍州金城所属的京畿道辖下只七个州,虽不及关内、河东各自廿十之数,却是京师附近繁华之地,而雍州又是京兆府之所在,州衙府门修得甚好。这金城驿便是典型的陆驿,朝门外高竿悬挂官驿标旗,两侧几排栅马桩,屋舍灰泥青瓦,四角有如燕飞檐。
此时并非赋税转运或关外商队进京的时节,驿中本就当冷清,更何况因河北河东之乱,各级官吏惊骇逃窜,驿丞胥吏已早不知往何处去,而圣驾一行抵达时天色仍晦暗,官驿门前更显冷清。
一夜细雨,土地被润得绵软,空气中有淡薄的草香。长安隐在远山之后,早已看不到了。
皇帝贵妃及太子亲王一一下得车驾来,在路边老树下坐着。一整个日夜,行得八十五里,人马俱是疲惫不堪。不多时陈玄礼上前,跟皇帝说着些什么。冯逸远远地看着,只见那龙武卫将领面色深沉地缓缓摇头,而秦国夫人显然听到了什么,螓首微垂,举袖拭泪。而后陈玄礼一挥手,几名禁军卫士献上干粮,皇帝的神情一下子晦涩难明,杨钊劝了几句话。众人明里暗里地看着,皇帝嘴唇动了动,而后这列禁军散入天家队列,丰王李珙向那士兵一脚揣去,胡饼掉在地上。皇子面上犹有忿色,禁军军阵里却是一片嗤声,士兵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
冯逸不动声色地听着,眼瞧往日吆五喝四的天家贵胄们正如劳作了整日的乡野农民般,啃着碎屑簌簌直掉的胡饼。他原来打算回扬州,东西收拾得齐整,糕点茶具棋盘乃至博弈筛子都有,就把木棋儿招到身边:“捡些干柴来,烹壶茶。”
烹茶的小炉一架起,周围人都朝这边看。木棋儿小声说:”少爷,会不会太显眼了?”
“是不太像逃难的……”冯逸说,”不管了,煮着。”
不久茶香四溢,冯逸整了整衣衫,端了几个茶碗,在众人或无谓或探究或欣羡或妒恨的目光中,向天子所在的那株老槐树走去。
“陛下请用茶。”冯逸躬身。
”报——报——”
所有人向声源处望,韦见素杨钊等甚至站起身来,探马从尽头飞驰而至,滚下马鞍:“报!哥舒将军已降,受封司空,安承弼斩火拔归仁以示好,哥舒翰欲为其招降土门李光弼!”
老皇帝摆了摆手,面容和声音都无比疲惫:”知道了。”
皇帝附近静悄悄一片,而禁军又是一阵显而易见的骚动,远处传来陈玄礼粗犷的喝骂。
冯逸垂着眼,献茶的手无比平稳。连月里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逼得人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抬手接茶,并轻声说:“多谢。”
冯逸连忙跪下。多日未见,天子的面容近似老了十岁,以往宽额隆准的饱满面相,近日已现干枯瘦瘪之相。冯逸想起梦魇,心有不忍,叩了一首,劝道:”使死者复生、白骨生肉,已是不可;使后战获捷、摄取敌首,仍可为。而屈节者,自有千古骂名,陛下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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