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逸心下一凛:“你说什么?”
花良道:”我干的。”
冯逸难以置信。
花良继续道:“李相之父李思诲,官至扬州参军,我年前因此而去,扬州军中将领该死的也已死了。”
冯逸霎时浑浑噩噩,干哑着嗓子说:”李相死于去岁腊月,正是你送我至长安后不久。”
花良道:“不错。除此之外,韦坚案、王鉷案、杜有邻案……”
冯逸:”你都掺和了?人是你杀的?”
花良:“尹萧炅案、宋浑案、杨齐宣案……”
冯逸闭上眼,心头一阵茫然,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
花良紧紧抱着他:“我……”
冯逸推开他:”我心里乱得很,你……我、我先走了……”而后整了整衣衫,低头走出了小巷。
花良在后面道:“千万护好自己。”
冯逸先是一顿,而后加快了脚步,花良并没有跟上来。
曲江初碧草初青,万毂千蹄匝岸行。倾国妖姬云鬓重,薄徒公子雪衫轻。
冯逸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江面横着的三两斛舟,心中茫然无措,隐隐有丝竹声隔江而来。
”冯师弟。”
冯逸神色木然地转过头去,眼前肖彧仍是一如既往的青玉模样,此刻身旁正站了位衣饰华贵气质兰雅的姑娘,观之不过二八年华。
肖彧浅笑道:“韦师都跟我说了,恭喜师弟!”
冯逸强打精神笑了笑:”若过不了殿试,还是给老头儿撂嘴巴子。”
那姑娘掩唇一笑,对肖彧低声道:“文若,你师弟可真有趣地紧。”
肖彧微微一笑:”他就是个淘气的。”而后转对冯逸道:“你怎么了?”
冯逸一愣,忙道:”无事。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抿唇一笑:“我姓李。”
冯逸冲她弯腰一揖:”李小姐,在下冯逸冯子昂。”
李小姐却一声低呼,直望着他两手:“冯公子,你的手……”
冯逸忙摊开手掌一看,满手半干涸的黑红血迹。他猛地拔脚就跑,长安大小巷陌千万,哪还记得那条无人的窄巷,上巳节出游之人比肩继踵,四顾俱是言笑晏晏的面孔,又哪有花良身影?
三月初六,天子下诏指责故李相外表廉慎,内怀凶险,与叛将阿布思约为父子,图谋不轨,故削去一切官爵,抄没家产,子侄中为官者尽皆除名,流放岭南黔中,五十多名官员直接受牵连。同时,新任右相与故左相因追查有功,双双被赐国公爵。当日御史中丞吉温带人将李相金漆大棺劈开,掏出尸体口中”护灵宝珠”,剥去全身的官服并紫衣金鱼袋,以草席裹尸,按庶人之礼重新下葬。
杨右相尽揽故李相之责,身兼大小四十余职,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于真正站上了大祁世俗权力的巅峰。
第33章春闱(四)
三月初十,晨光熹微,大明宫宣政殿外贡士站了一地。
礼部侍郎持册一一点过姓名籍贯,随后由太监们将人领至各自座次,文武分列,天子并没有出现。侍郎宣布规矩,紧接着发下殿试卷,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
寒窗十载韦编三绝,得失成败尽数付今朝。
殿内响起一片哗啦拆卷声:
——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亦或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
策问边事。
会试已问兵事,殿试乃天子问策,依旧问的兵戈!
冯逸忍不住想回头看杨沐,想看看他见到策题后是何等神情。今日文武同场殿试,居然又是问的兵战,简直叫文举子要以头抢地!然而这个头是绝对不能转的,冯逸揉了揉脸,凝神静思。
这便是策问的魅力,民生律法度支兵事典仪,你永远不知道它会考什么,因而你必须了解和熟知这个国家的一切:各地收成如何、粟米市价几何百姓赋税几多、朝堂由何人掌控、三省六部可有人员调动、天子在关注什么、言论是否能上达帝听、律法得到了何等程度地执行、御史台和政事堂忠于哪股权势……你要考虑的,实在太多太多。
就拿本次殿试策题来说,说到底即是三个字——“打不打”。若说战,则有开元二年大败吐蕃巩固河陇,开元十七年朔方节度攻占石堡,开元二十五年深入青海大破吐蕃,开元二十七年大将杜希占领新城,天宝六年高仙芝奔袭千里俘小勃律王而还,天宝十二年哥舒翰尽收九曲部落,同年封常清攻克大勃律……
冯逸研磨的手指都不禁有些发抖,下笔刚起了个头,却突然愣住了:边塞多战事,只要是战就会有杀戮,究竟是该以战养战、止战,还是应罢战息兵,以求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朝廷这么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会试殿试俱问兵事,难道近期又欲攘夷动兵戈?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然而自大祁开国以来,师武臣力、御外有功,长枪所向披靡,本朝初年四杰王杨卢骆便多有诗歌赞颂军威,自此边塞诗独树一帜,即便文人也多有投笔从戎之举。战、捷,当是顺应时人之言。又念及安西北庭河陇等地异族蛰伏而待,似乎就应当一战,但当忆起现今府兵疲软、朝内党争、关中大旱,似乎又不应当战……
究竟如何是好?!
冯逸停笔许久,纸上已落了一滴墨。他越想越烦躁,将宣纸揉成一团,重取一张铺开,将心一横——”皇威克宣,强敌无全,始建牙而耀武,终不杀而摧坚。授师律以徂征,凿门而出;指戎夷而向化,掉鞅而旋。静难以仁,胜残以德……”
快到晌午时,天子来殿中转了一圈,算是露了回脸,便又乘步辇回大兴宫去了。
阳春三月,午后温度渐渐升高,冯逸思路不畅,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已出了一身大汗,又不敢在宣政殿里打赤膊,用袖口胡乱擦了擦脸,四顾一番,周遭人俱在埋头苦写,几乎没人吃御膳房配的糕点。他脑中浑浑噩噩,也自知这不是应试答策该有的状态,然而文章已写了大半,哪有时间回头重来?他心底一片黯然,捻块糕点塞进嘴里,大殿角落里一个太监立刻讶然朝他看来。
冯逸复埋头苦思,写写停停,不知不觉中日晷影子东斜,殿外已是残阳昏照,已有贡士陆续离席交卷。他暗叹两声,飞快地将最末写完,随后将笔一扔,盖墨交卷,扬长而去。
杨沐站在宫门外,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冯逸小跑过去,扇子在他肩头一敲:“悦之交卷好早!”
杨沐说:”没什么好写的,你感觉怎样?”
冯逸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千里迢迢从扬州跑到长安,考了两场试,便似完成了一项不成功即成仁的任务,无牵无挂般道:“不晓得。”
杨沐见他洒脱,干脆话锋一转:”走,吃饭去。”
冯逸哭笑不得:“怎么一个两个的,见我考完第一句话就是吃?”
杨沐说:”吃喝玩乐,最要紧的当先一个吃字。”
冯逸摇着头笑:“我俩混在一处,你倒被我带歪成个吃货!”
杨沐道:”明明都是你在吃。”
“好好好,”冯逸说,”快走,我饿坏了!”
二人遂同至一处酒楼,此楼为京中名楼,唤作泰然楼,雕梁画栋碧瓦朱甍,酒水菜肴动辄以金。杨沐要掏钱,冯逸“哎”了一声将其止住:”我来!老子有钱!”
这酒楼太出名,食客坐了满堂,上菜上得就特别慢,冯逸饿得肚子直叫,来一盘就清一盘,似仓鼠囤货般直把饭菜都囤进肚子里去。
吃了一阵,冯逸反倒忍不住了,问他:“你写的是战还是不战?”
杨沐一愣,而后道:”打,怎么不打?”冯逸顿时一阵唏嘘,杨沐便追问:“你写的什么?”冯逸就把自己的一说。
他实则讨了个巧,写的是”有征无战”,两边都略提了提,但确实是更偏向不战,理由有三:一府兵没落、二关中水旱、三党同伐异,尤其是后者,于兵战之患最甚。战争,虽说冲锋陷阵的是大头兵,实际起作用的却是将,而将领的手脚却被兵力、皇命、财粮所束缚,这三者都可被人力所左右,故而,一场战争,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朝中高层的态度。
青海陇右连年战乱、安西北庭吐蕃侵扰中原、契丹和奚首鼠两端,西南边陲将士匍匐喋血,何也?边将失和,内外离心!哥舒翰等藩将拥兵自重,互相倾轧,引得内朝官宦竞相拉拢,朋党之患甚于外贼,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行径。李相结党弄权,杨相卖官鬻爵,李派杨派再加太子一党,直把天下作名利场,韦坚案、王鉷案、杜有邻案,哪个不是党同伐异?
杨沐听他这么一说,面色凝重地说:“直指朝中党争,子昂真是好大的胆子……”
冯逸”嗐”了一声,折扇直摇,颇不以为意:“我写都写了,还能怎么着,大不了回家啃冯老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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