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冯逸点点头:”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小白脸和采花贼两人都不错,叫人无法取舍,每每想及我都万分苦恼。可转念一想,兄弟我也是个逛惯花楼的,家里老爹又是那么个情况,故而从一而终什么的,实在是天大的笑话,更何况你我都是男子,男子与男子,要说什么先来后到一来二去的鬼话……”
杨沐见他话里你啊我啊他们我们地分不清,逻辑几成一团乱麻,想了想,试探道:“喝醉了?”
冯逸立刻坐直了身子,哈哈笑道:”我若否认,你定当我已醉得不成样子,可若要我认醉,却又着实不曾。因此,我该怎么答?”
杨沐:“……”他干脆问,”我是谁?”
“我是谁?”冯逸笑地直打跌,”我是败家的棒槌!”
杨沐一乐,指着自己说:“这人是谁?”
冯逸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面露不耐,拖长了声音喊:”爹——”
杨沐扬声道:“木棋儿!”木棋儿从隔壁跑过来,杨沐指着冯逸,扶额道:”你家少爷,他、他……”
木棋儿见自家少爷脸红成了猴屁股,了然道:“少爷叫杨公子爹了?”
杨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木棋儿说:”没事儿,我家少爷喝醉了就这样,逮谁叫谁爹,还话唠。”
杨沐顿时神色复杂,朝冯逸又瞥一眼,他正望着自己笑,口中念念有词。杨沐道:“子昂,早点回房休息?”
冯逸闻言点头,答道:”好的。”却总不见起身。
杨沐又望向他小厮,木棋儿用手比了比脑袋,说:“好说话,但听了不往脑子里去。”
杨沐道:”那该如何是好?”木棋儿摊了摊手。杨沐只好又转向冯逸,对他说:“自己能走吗?”冯逸又点头,依然老神在在地坐着,口中念念有词,杨沐不由得凑过去听,只听他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驱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之命……”却是在低声背诵本朝初年文士王子安的那篇涅槃之作。杨沐心里一阵好笑,干脆蹲身把他一下子背起来,指挥木棋儿道:“你去开门。”
冯逸倒挺乖觉,知道被人背时应伸手环住脖子,而后把滚烫的脸颊贴到杨沐脖颈处,从冯兴德始把家里一堆姨娘小厮小声念了个遍。冯逸的屋子就在隔壁,几步路就到,杨沐进了屋,扭头对他说:”下来。”冯逸却又开始念郁鸿雪、秦飞羽、韦述、肖彧,抱着他脖子不撒手。杨沐被他拼命吊着,一时间手足无措,在屋里转来转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踌躇时,冯逸开口了:“爹,我要睡觉,你回吧。”
木棋儿偷笑。
杨沐:”……你先下来,成么,我被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冯逸道:“好的。”两条胳膊却动也不动。木棋儿在一旁嘻嘻哈哈:”他不往脑子里去!”冯逸听到有第三个人说话,“嗯”了一声,又道:”爹,我有点儿热,先出门转转,你随意啊。”
杨沐嘴角一抽,只得又背着他到院子里去,依言“出门转转”。院子里恰有几个举子,冯逸见了立刻张嘴叫爹,把那几个人吓得脸色青红不定,杨沐赶紧背着他转到花圃小道上去。冯逸吹了会儿风,渐觉舒爽,脸贴着他脖子小声问:”爹,娘咋还没来?”
杨沐额角突突地跳:“你娘……不在这……”
冯逸”哦”了一声,又问:“爹,我咋还没见着娘?”
杨沐万分尴尬:”……大概、回了娘家……”
冯逸顿了顿,过会儿又说:“爹,我娘呢?”
杨沐干脆闭了嘴。
冯逸重复问了几回,见他不再搭理,复又喃喃背起了文章,不多时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第二日冯逸醒来,脑袋因宿醉疼痛不已,心里暗道不妙,唤过木棋儿问:”昨夜我可曾……嗯?”
木棋儿知道他想问什么,笑嘻嘻地头点如捣蒜:“叫了叫了!”
冯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抬手赏了个板栗:”高兴个疤瘌!”
三月初一,天气方好,晴光万里。杨沐一大早就把冯逸从床上揪起来,先沿大街吃了一路,而后同去皇城南看榜。
贡院门口比肩继踵人山人海,正是春闱放榜日。榜上有名者即为贡士,十日后还有一场殿试,殿试过后再经吏部关试,查体貌面容周身气度,随后或留京或外放,从此为官一方,正式食起国家俸禄。
兵部朱门一侧,同样春榜高悬。今上在位这三十多年来,虽无类似太宗、高宗时大规模开边军事,却与吐蕃、契丹、回鹘等族兵事不断,尤其当边塞捷报频传,圣上便再不掩好战喜功之心,于有功将领大行封赏,也由此扩大了每次武举的取士名额,武周时每次只取二十人,而今则为三十人。
冯逸遥遥望着两边门下挤挤挨挨的人群,扬眉一笑,对杨沐道:“悦之紧张不?”
杨沐摇头。
冯逸扇子”啪”地一开,点着前头有人嚎哭有人欣喜的景象,讶然道:“我居然也不紧张,真是奇哉怪也!”
杨沐大笑:”看榜去!”
冯逸被人群推来搡去,终于艰难挪到榜前。
“都畿道洛州河南府东都举子苏巢”
”河南道虢州弘农郡弘农县举子殷士”
“江南东道泉州清源郡晋江县举子汤阳曜”
”河东道并州太原府晋阳县举子裴撰”
“淮南道扬州广陵郡江都县举子冯逸”
……
冯逸拉着身旁一个人问道:”兄台,第五名是谁?”
那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半晌,才转头照着金榜念:“第五,淮南道扬州广陵郡江都县举子冯逸。”
冯逸点了点头,道了声谢,绷着脸退出人群:他妈的,老子中了!
第32章春闱(三)
冯逸成了贡士,自然第一时间跑去韦述家报备,韦述笑骂一句“总归不曾丢了老头子的脸”,而后送了两个字”殿试”。冯逸口中应下,心思却已飘远,无他,上巳节快到了。
两日之后正是三月初三,长安城内宝马雕车,曲江侧畔杏花柳絮。冯逸沿着曲江一路逛下去,两岸绿草披野,不远处一座朱碧高楼,正是芙蓉园中紫云楼,今上携贵妃于其中大宴高官,隔着粼粼江水似乎还能听到太常寺教坊的婉转丝竹声。
冯逸和普天下所有纨绔一样,扇子插到脑后,就差在手里提个鸟笼。他已中了贡士,心里确实高兴,此时正当阳春三月京城飞花,满眼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可谓赏心悦目,一路冲着姑娘们吹了不少口哨,他本就生得俊俏,唇角又常带一抹不羁笑意,走在人群中确有风流意味。
一颗花球飞入怀中,冯逸下意识接住,那花球上镶道小金环,环上牵着条妃色流苏。他愕然抬头,流苏的另一端握在一位云鬓反绾的美貌少女手中,见他抬头,那少女启唇唱道:“春光且莫去,留与醉人看——”
冯逸甚爱京城人的这个调调,也拉着流苏唱:”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那少女红了脸,低着头嗫嚅道:“敢问……公子姓名……”
冯逸故作风流地作揖:”姓冯。”
那少女羞羞答答道:“冯公子……”
几乎就在同时,旁边一声怒喝:”冯逸!”
冯逸吓了一跳,未待他看清来人,已被拽着急走,冯逸为防摔倒不得不跟着后面或走或跑,片刻后辨出那人身形背影,喊道:“花良?!”
花良却不吭声,步履匆匆地拉着他七扭八拐,钻进一条无人的窄巷,猛地把他推到墙上。
冯逸笑道:”找我作……”话未说完,花良已猛地吻了过来,牙齿狠狠磕上冯逸的嘴唇,在他唇上又咬又拉。这是个不带情欲的亲吻,甚至已很难算作一个吻,而更像是某种情绪的发泄。冯逸被他咬得生疼,不由得用力推拒,却被花良牢牢禁锢了身子,被他压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冯逸几乎喘不过气,憋得面红耳赤眼冒金星,好不容易二人嘴唇分开,冯逸大喘了几口气,喝道:“发什么疯!”
花良竟是难得的颓唐,颤抖着说了好几个”我”,却终究还是闭了嘴。
冯逸这才发觉他脸色苍白得可怕,若不是一张脸生得好看,走出去都可以直接装鬼吓人了,便皱了眉问:“你怎么了?”
花良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没怎么。”
冯逸不耐烦道:“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直似娘们儿!”
花良埋头在他颈边,冯逸便伸手抱他,二人以这姿势贴了半晌,花良在他耳畔轻声道:”要变天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冯逸没听懂,诧异道:“什么?”
花良深吸一口气,保持着相拥姿势,贴在他耳畔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李相当朝十九载,自知多行不义,晚年愈发怕死,唯恐有刺客上门,故而除出行盛置驺以兵勇开道,在家也多置机关如临大敌,厚石铺地,墙中置板,调南衙卫兵日夜巡逻,每夜数次换寝。可他最后还是死了。”
冯逸莫名其妙:“病死的啊,人老了都这样。”
花良说:”不,是被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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