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里响起一阵哗啦拆卷声,冯逸老规矩先跳过诗赋墨义,直接翻到最末:
”礼乐诗书,将之本也;德刑政事,战之资也。自营州东覆,望猎尘而股战;拥麾陇上,闻虚弦而心死。吾子才标美箭,门袭良弓,军法盈怀,兵规指掌,未知献何道使人兴义?进何政使人知礼?施何方使人向信?行何术使人有勇?择前王之令典,合今日之权宜,助武成于七德,翼威加于四海。又闻乎兵以正合,战以奇胜,然则守信非乎尚诈,成列异乎鼓儳,去就之宜,伫详厥旨。”
这百来字即是此次时务策,问如何重振军威、激励士气。冯逸反复看了几遍,砚台墨汁将干,却不知从何写起。倒不是他无话可说,正相反,他先与韦述学经论史,近来又常与杨沐谈论朝事,此刻他脑中似滚车轮般滚过许多事,却都难以取舍,反而半天没能写下一个字。
冯逸知道自己肚子里有货,唯差取舍酝酿,这便心中大定,反倒不着急了,撑着脑袋左看右看,前后左右都是墙,人的目力自然无法穿墙而过,便就不知其他举子当下如何,周遭一片寂静,唯偶有研磨、落笔、翻页的细微沙沙声。冯逸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杯茶,贡院的茶叶虽比不上贡茶蒙顶,然香气高爽,嫩芽细卷如针,泡开后水泽发黄,芽叶好似刀山剑硭,应当是君山银针。待喝了茶,终于敛神静心,开始思索如何行文。
其实这道时务策已略偏向“武”,不太似是该给文人的试题,然而本朝文人的性子激越,常羡投笔从戎之事,如此说来,问策兵事倒也无甚不妥,冯逸这么一想,忽就忆起前些日杨沐与他论当朝边事时的一番话,他说:”太宗曾言,大丈夫有三乐事:一为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二为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三为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太祖从马上得的天下,而今西南倾覆,边疆战乱不歇,远到安西北庭,异族眈视于榻前,而我军却闻战变色,兵勇疲累,无余勇可鼓。何也?承平日久,遂忘武备!”杨沐那句“承平日久,遂忘武备”,当日听来确乎振聋发聩,而于此情此景之下,对冯逸而言更不啻如当头棒喝,他很快在脑海中抽出一条线来,神思渐渐清明起来,向砚中倒了些许残茶,化开墨汁,笔尖慢舔两回,于卷上落笔:
”兵之于国,如人身然,血肉既具,必有气力以贯注之,而后足以发其神。人身之气力不足,则血肉有臃滞溃败之忧,而神亦无所附。是以,由秦之商鞅以至故朝千百年来,莫不以兵制为急务……”
二月十五,晚霞似锦,流云千条如阡陌。
尚书省礼部南侧贡院,吱呀一声朱门大敞,应试的举子们经过了口试、帖经、墨义、诗赋、策问、杂文的刁难,陆续走出门来。冯逸夹在人群中走出考场,残阳当照,晴空好似抹了胭脂。阳光铺天盖地洒向天地万物,一下子照得他有些恍惚:这就考完了?
木棋儿已架着车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赶紧跳下车:“少爷饿了没?”
冯逸闻言一震,胸中忧虑一扫而空,扇子在他脑门儿一敲:”就知道吃吃吃!走,回太学。”
马车缓缓驶动,冯逸窝在车里闭目养神,谈不上高兴不高兴,但心态已平和了不少,所谓得知我幸不得我命,管你如何上天入地,终究还是个离不了五谷杂粮的凡人,木棋儿大字不识一箩筐,一句“饿了没”倒有些大俗大雅的禅意了。冯逸如此想着,不由得心中一哂,待行到太学门口,轻快地跳下车,神清气爽地走了进去。
太学后院此刻正弥漫着一种显而易见的骚动,诸多举子刚从考场回来,面上神情各异,有的一声不吭直接关门进屋,有的三三两两围聚低声交谈,窸窸窣窣声加剧了这种不安,冯逸的轻快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有人故意问:”子昂兄许是能进头甲?”冯逸也不想跟他们说什么,“嗐”了一声,道:”就那样,心里没数。”说着就想回房。
恰巧隔壁杨沐出门倒水,见他回来,提着个脸盆倚在门口说:“子昂,吃饭不曾?”
冯逸一乐:”还没,你呢?”
杨沐摇头:“一起?”
冯逸笑了起来:”糕点还有?”
杨沐做了个相邀手势:“亲戚又送了些。”
冯逸大笑着进门,杨沐让木棋儿去管事处借了个小炉,在屋内架起小炉温酒。冯逸看着他忙碌,忽然想到每次跟他一起就是吃吃吃,即便闲聊也必然在旁摆上几盒酥,倒是有趣地紧,不禁莞尔。
杨沐正拿了柄蒲扇对着炉子扇风,见状就问:”笑甚?”
冯逸笑叹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悦之如此家世,凡事却爱亲力亲为。”
杨沐哂笑:”口腹之欲实在难为啊,请。”却是给他倒了头杯酒。
冯逸接过一抿:“剑南烧春!”
杨沐说:”你什么都知道。”
冯逸摆摆手:“知道却尝不到,有什么意思?”
剑南烧春又称”烧香春”,实在是本朝第一名酒,诗客曾于剑南解貂赎酒,留下‘士解金貂,价重洛阳’的佳话,这被赊的酒就是剑南烧春,自然也是贡品,大内每年只得十斛。冯逸自跟杨沐混到一起后,常常蹭到贡品,也是爽得不行,当下虽觉巴蜀烧酒烈性,却忍不住多尝了几杯,口中直呼“难得”。
杨沐又给他续了几回,见他一副宽心开怀模样,忍不住问道:”子昂感觉如何?”
冯逸吐着舌头道:“辣!”
杨沐:”……我指会试。”
冯逸一拍脑袋:“时务策居然考兵事!”
杨沐”哦”了一声,颇感兴趣地追问:“出题如何?”
冯逸便把题目一说,杨沐摸着下巴沉思,而后问:”你怎么答的?”
冯逸被那烧酒弄得阵阵发晕,脸上红了一片,不太动得了脑筋,言简意赅道:“军者,国之重器。使人有勇而向信,可以六法。”
杨沐:”请。”
冯逸便道:“其一,明赏正罚。以利诱之,以律束之。商君立木南门,移木者得五十金,以此得信,使人皆信服,而后变法可行。这个道理,同样适于军队,严明军纪,同时诛大赏小。其二,将帅先己。孙子曰:心者,将之所主也。将帅身先士卒不畏生死,则可取信于兵,可使令行禁止,上下其心。其三,声盛致志。这一点来自于《子鱼论战》: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此之谓声盛致志,无须赘述。”说到此处舔了舔嘴唇,朝杯中一努嘴,杨沐便又给他续上。
冯逸浅酌一口,续道:”其四,择人任势。治以知人为先,一国之兴亡,务在得人用人,一军气势之盛衰,在于能否知人善任。捡慎之规,太精而失士。此言直指取士之门,给予平民、贱籍同样的进阶机会,既为明赏又是激励。其五,避锐气,击惰气。正如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这种东西,此消彼长。敌初来气锐,且当避之,伺其疲惫而击之,则胜!”
杨沐沉吟道:“不错,确是兵战之所仗……”
冯逸嚷道:”没完呢,还有‘其六’!”
“是什么?”
”其六,重中之重者,兵制革新!”
杨沐动作一滞,只听他喋喋说道:“太宗定下府兵制,所仗无非两条,一则朝廷握有大量荒地,其次嘛,时为建朝开疆,役期短。而今,贵族横行无忌,强征土地、兼并农田,民无地则何以承府兵?我朝正当盛世,承平日久,军队职责由拓土便为戍边防卫,役期变长,兵勇既从军务又从农事,且以农为主,则不免疲倦懈怠,又何以谈战力?如此,兵制当变……”正说时,却见杨沐面色古怪,冯逸不由得一愣,道:”你怎么了,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杨沐迟疑道:“‘革新’二字,向来毁誉参半。府兵乃太宗亲定、是祖宗之法,你直陈府兵之弊,未必能叫他们喜欢……”
冯逸被烧酒后劲刺激地脑袋发沉,晕晕乎乎道:”管他去死,老子就这么写了!”
第31章春闱(二)
江南一带喝黄酒米酒比较多,不像西南和北方常喝烧酒,冯逸喝多了便扛不住,脸红得跟水煮虾似的,嘴里逐渐藏不住话,起初还在说考试的事,后直接话锋一拐,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老底抖得一清二楚,从他亲娘变成个牌位开始,先讲他爹如何为老不尊关起门来梨花压海棠,再骂县学里夫子是个只知打手心的老迂腐,后叙来京一路上遭了两次贼把自己活活变成个断袖,又说北方气候严寒不似江南即便飘雪也有暗香浮动的雅致,絮絮叨叨似念经一般。
杨沐为表尊重,一开始还端坐倾听,中途给灯添了两次油,越往后越见他无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不禁非常惊讶,想起身唤他小厮,冯逸却一把拽住他衣袖,眉毛一挑,讶然道:“你不问我后来怎样?”
杨沐:”……”只得又坐回去,问:“后来怎样?”
冯逸便长叹一声,苦恼道:”后来?后来我腰疼得很,屁股也要裂了!这是在太学,隔壁还住着人!他非要那般,定全被隔壁的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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