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对每个读书人都是莫大的诱惑,然而上下千年,堪当不朽的,唯有区区那一两个,大多人于功名利禄中终老一生,而韦述埋头著书著了一辈子,职仪三十卷、高宗实录三十卷、御史台记十卷、开元谱二十卷,青笔史官,计的不是当下利,而是万世名,此时年已老迈,每每想起盖棺身后名,不知当不当得起一句“立言”之论,心里倒是一阵怅然。
冯逸看他神情,便知这礼送到了点子上,而后又不免暗自感慨,熙熙攘攘,不是名便是利,名和利,果然是个人都不能免俗。
晚饭时有女眷同桌,冯逸先是一惊,见韦述真把自己当自家子侄,心中大为动容。他对面正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举止温柔面容恬静,体态略显丰腴,正是时下推崇的那类美人,冯逸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那少女见他星目含情地看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冯逸忽然脚背一疼,低头一看,却是坐右手边的肖彧刚收回脚去,冯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肖彧低声提醒道:”韦师小女。”冯逸被他说得双颊一红,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饭菜,反引得肖彧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韦述刚收了新弟子,又与家人同桌守岁,心情大好,便又指着冯逸道:“你这小子贪乐,过年这几天也罢,最迟初三,要收心!会试就在眼前,莫叫人笑掉大牙!”
那少女以帕掩唇微笑,冯逸一羞,忙道:”不、不会贪乐……”
韦述哼了一声,道:“殿上衮衣明日月,砚中旗影动龙蛇,做事要有远虑。”
衮衣即指天子,韦述这是在鼓励他争殿试。须知历届科考中,常人多只以贡士为目标,即能过会试便好,静心温书去争殿试的只是少数,毕竟殿试直面龙颜,一甲名次非超世之才而不可得。冯逸汗涔涔下,口中应下,心里却没什么底,不过好在本朝并无殿试黜士的惯例,总归只要能过得会试,哪怕在三甲吊个尾巴,也算能交得了差。掐指算来离会试只剩一月,冯逸顿觉压力,一顿饭吃得魂不守舍,韦述便又教训:”长点儿出息!学学你师兄!”
肖彧欠身:“韦师谬赞。”
韦述似夸耀儿子般说:”三年前大比夺魁,而今年纪轻轻,已是吏部侍郎。”
冯逸一惊:“可是江左肖郎?”
肖彧淡笑:”愧不敢当。”
冯逸的眼神顿时变了。读书人若科举登第,则叫一朝闻名天下知,而对这姓肖的来说,早在及第之前,才名已传遍天下,尤有急才倚马可待,兼又生得极好,赢得无数娘子芳心,人人都唤一声“肖郎”,又因其是岳州人氏,便往往在前加上”江左”二字。江左肖郎在三年前夺魁,游街夸官时差点被木桃琼琚砸得满头包,冯逸每次遥想当年情形,都要羡慕地在床上滚一滚,谁曾想今日本人就在眼前,还成了同门,简直像做梦一样。
其实以肖彧的年纪资历,三年后也只该最多混个从五正六。可架不住人家有才啊!
两年前藩将外臣入京,天子在大明宫大宴群臣,含元殿灯火辉煌丝竹绕梁,天子有意炫耀才华,将燕乐合入西域《婆罗门》中,变作侧商调成一支霓裳羽衣曲,由贵妃亲领舞乐生演练。当是时,天子朗声道:“状元郎何在?”一年轻文官站起身来:”陛下。”其人一袭青衫,衬得俊朗如君兰,正是御笔亲点头甲第一名,肖彧,时任从六品翰林修撰。皇帝命宫人将肖彧的木案移到天子下侧,摆上上好笔砚,命其当场作一首诗以考急才。
中途怎么怎么的,众说纷呈,就像所有成了神话的故事一样,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经过,却终究殊途同归。反正霓裳一舞罢,天子近侍将那首诗呈上,皇帝龙心大悦,当即下口谕,授肖卿吏部郎中,于从六品一跃而至正五,于是状元郎翰林院的凳子还没坐热,就当上了吏部司主官。这事随着邸报传遍天下,也跟着运河传到了扬州,连画舫里不识字的小娘皮都知道,冯逸当时还想,妈的,这人不是人。后来侍郎告老致仕,肖彧便补了个阙,现任正四品吏部侍郎。
现在,这不是人的本尊就坐在自己右手边,冯逸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直看地肖彧又皱起了眉。冯逸心道不好,这人太矜持,当下不敢造次,低头扒自己的饭,吃一会儿就扭头看他一眼,再吃一会儿再看他一下,连韦师小女都不瞧了。
肖彧终于受不了了:“师弟,好生吃饭。”
第27章除夕(二)
隆冬天黑得快,待向韦述一家告辞,外面已黑得像碳,弦月如钩天寒地冻,好在近日没怎么下雪,朔风却好似从万里关山之外而来,带着一如陇右边陲的冷峻寒意,屋内吃饭时倒没觉得冷,府门外才站了片刻,就叫人禁不住打寒颤。
肖彧提了个白纸灯笼,问道:“子昂往哪边去?”
冯逸袖着手哆哆嗦嗦道:”往……往东,太学……”他自诩是个风流的纨绔,一向不肯穿得臃肿,此时冷得直抖筛。
肖彧把灯笼塞到他手里,脱下大氅,反手披到冯逸背后,给他拢好领口:“同路,我送你回去。”
冯逸身上一暖,便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两道鼻涕,漫不经心地手背一擦,一抬头,面前已多了条素色手帕。冯逸倒是有些惊讶,男人哪有随身带手帕的,太娘们儿了!
肖彧道:”往后别穿这么单薄。”
冯逸接过来擤了擤鼻涕,想还时他肖师兄却不肯要了,他眼珠一转,勾肩搭背道:“江左肖郎?”
肖彧在那晃悠悠的灯笼下拖了一把:”仔细烛火。”
冯逸笑嘻嘻道:“我也有个诨名,跟你差不多。”
肖彧”嗯”了一声,眼见不是太感兴趣。
冯逸才不管他想不想听,随口胡咧咧:“淮左冯郎,听说过不?”
肖彧淡淡道:”是冯郎还是檀郎?”
冯逸在心里“呦呵”一声,想不到这非人哉的师兄连开玩笑都异于常人,冷着张死人脸说笑话的人他还真没见过。冯逸哈哈一笑,冲他挤挤眼,绕口令般说:”既是冯郎又是檀郎,冯郎就是檀郎,檀郎即为冯郎。”而后将他上上下下打量,歪头一笑:“文若?哪个’文弱‘,何处文,何处弱?”
肖彧:”……”
冯逸盯着他脸看,越看越觉得好玩,打趣道:“你们这些作诗的,平时不应该话很多么?肖郎怎这般寡言,对小娘皮也如此么?”
肖彧在他脑后一拍:”胡说八道。”
冯逸作了个鬼脸,故意捏着嗓子学姑娘唤“肖郎”,一声声抑扬顿挫千娇百媚,直叫路人侧目。肖彧起先还抿着嘴一声不发走路,后来实是听不得了,脸上终于有了些气急败坏的神色,伸手去捂他的嘴。冯逸被他捂地呜呜叫唤,而后捧着肚子笑得直打跌,差点把口水弄到人家手上。
肖彧微红了脸,尴尬地松手。
冯逸哈哈直笑:”肖郎,看你比冯郎大不了几岁,何必做清冷模样,热情一些不挺好?”
肖彧又要打他后脑勺,冯逸从他臂下一钻,提着灯笼哐哐当当跑远,站在路口捏着嗓子喊:“肖郎——!来追奴呀——!”肖彧额头冒汗,赶紧跑了过去。
不多时到了太学,冯逸把大氅解下还给他,又把灯笼往他手里一塞,笑道:”谢师兄相送。”
肖彧无可奈何道:“师弟客气。”
冯逸向他挥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肖彧:“……再会。”
冯逸看他提着灯笼转身离去,漫天寒星,远处隐隐有爆竹声传来,那点微弱烛光在寒风中晃来晃去,只照得亮身前那一小方天地,这叫肖彧多少显得形单影只,冯逸忽想到他于除夕到韦家做客,想也是个有家难归的人,忽就心中一动,扯着嗓子喊:”肖郎——”
肖彧一个踉跄。
冯逸哈哈大笑,挥着手道:“师兄慢走——”
太学后院挂了一排红灯笼,不少廪舍生房前还贴了对联窗花,远远看去红艳艳一片,确实是过年的样子。各地举子已于近日陆续进京,院子里这会儿人挺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酒聊天,脚下摆几个火盆,虽然冻得耳鼻发红,却都言笑晏晏。
有几个熟识的见冯逸回来,便喊:”冯子昂,吃酒来?”
冯逸刚在韦述家吃过酒,又被肖彧的大氅捂得暖和,此时酒劲上了头,双颊泛红脑袋略晕,只从碟子里拈了几粒花生,高高抛起张嘴一接,说:“哥儿几个玩着,我先缓缓。”慢慢悠悠回房去。
有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纸,冯逸以为是木棋儿在里面,推门进屋只顾着搓脸:”自己玩去,过年呢,想花钱就花。”却听一人笑着说:“回来啦?”冯逸一听那声音就有些心猿意马,勾了勾手:”过来。”
不待他说第二遍,花良已凑上去,一手把住他的屁股,冯逸衣服穿得单,丝毫不影响手感,花良搂着他的腰,在他双臀上捏来揉去,调笑道:“想要?”
冯逸在他唇上轻轻一贴,张嘴打了个饱嗝。
花良:”……”
冯逸:“……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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