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冻得双耳赤红,韦述哼了一声,指了指桌前那盆火炭,喝道:“那儿站着去!”
冯逸心里一松,知道这页就算翻过,蹲到火盆前暖手,却听韦述教诲道:”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趱少年,要知惜时啊。”
冯逸忙站起身,恭敬道:“是。”
韦述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烤火,冯逸便重新蹲下,老头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最后叹息道:”我年轻时同样贪乐,不知虚耗多少光阴,若能早些醒悟,今生成就恐也不止于此,此后再想补救,一只脚却已踏进棺材去了……”
冯逸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诚心诚意地起身一揖到底:“学生知错了。”
韦述见他悔过,颔首道:”你已是一州举子,大经小经该念的应已诵记,老夫却也无甚可教,站近些,我且赠你一句话。”
冯逸走近几步,韦述于砚上舔了舔笔,而后挽袖落笔,先写了一竖,再写一点一撇,慢吞吞写了十几笔才将第一个字写出。冯逸将那字念出来:“當?”
韦述道:”不错。为人君、为人臣,为人父、为人子,世上之事,左右不过一个‘当’字。莫急莫急,待我将这句写完。”
韦述工工整整写完,道:“冯小子,你来念念。”
冯逸依言念出,却是八个字——當行則行,當止則止。
韦述道:”为人君者,修官上之道,象其道于国家。为人臣者,上尽言于主,下致力于民。为人父者,传伦授义而行公道。为人子者,养亲友朋而齐家。国器如家室,君臣若父子。道德出于君,制令传于相,事业程于官,百姓献之力。天子守国,所赖规矩、法度,而规矩法度的运行,又靠臣民的明理德行。人,乃国之所倚。行止各有其时,怀应有怀之心,言当言之话,当所位之责,才不枉一番苦读进仕。”
冯逸脸上若有所思。
韦述毫不留情道:“你出生富庶,又在江南温柔乡长大,养得眼界狭小胸无大志……”
冯逸冷汗涔涔:”我……学生惶恐。”
韦述又道:“你为何进京来?”
冯逸踟蹰一阵,小心翼翼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说话时韦述一双老目精光四射,直盯着他看,好似要看到他灵魂里去,冯逸被那眼神吓着,越说底气越不足。
韦述冷笑一声:“想好了再说。”
冯逸心道老头子果然厉害,牙一咬,坦诚道:”为了当官。”
韦述闻言反倒颔首,缓缓道:“当一个好官。”
冯逸忽然福至心灵,原是老头子不欲他放空话。
韦述见他神情,捋须微笑道:”常怀赤子之心,做好当做的事,敢说当说的话,做一个好官。”
冯逸这回才打心眼里服了他,收敛玩闹心思,一本正经地跟着韦述学。只可惜时间太短,此时距礼部会试已不足两月,韦述不可能似夫子上课那般一一详尽,只挑了一本大经,叫他试着从头到尾再注一遍。
一本经书,冯逸若似从前那样不求甚解,最多一个月也就注完了,而被韦述敲打后,他心里忽然有了些别的东西,就似一张明丽山水图忽被人点了几笔惊涛,顿时呈现出激荡又昂扬的姿态来。
冯逸终于下定决心用功,就算是临死抱佛脚,也要悬梁刺股满怀诚意地抱一回。
自此真就每日去韦述书斋中点卯,老头子记自己的史,冯逸就在旁给经书做注,而书页边角上已有不少韦述自己的注解,两相对照下来,如有不懂的地方,再拿去向老学士请教。而韦述年纪已老,经不住久坐太学,每每酉时就要离去,冯逸便回房点上油灯,继续温习。
木棋儿在旁给他挑灯续水,眼见这不成器的少爷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用功,感动地都要哭了。
日子怎样过都是一天,花楼寻欢是一天,端坐用功也是一天。冯逸真个认真起来,倒觉得每日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恨不得把吃喝拉撒都给省了,一个时辰掰成两个用。
转眼就到年末,新春即在眼前。长安又飘过几回雪,大雪洗净巷陌,千家万户披红挂灯。韦述近日已不来太学,老人家总得回家享受天伦,冯逸也没去扰他,安安静静地做注,攒了一堆问题,只等上门拜年时顺道去问。
冯逸本拟初一上门拜年,孰料韦述着人带了口信,叫他除夕晚上来家里吃饭,老头子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这是要把他当自家人看待,冯逸初闻时颇有些受宠若惊,他与韦述相处不足一月,老学士于自己确有提点之恩,却实未有师生之名。除夕是什么日子?合家团聚辞旧迎新。韦述许是念他作客异乡之故,实是一片好心,冯逸先觉感动,接着又不免得意,感叹自己果真是人见人爱,然后又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拎什么上门,这老头儿是个务实的,最恶虚头巴脑,送礼万不能太随便。想来想去,铺了张纸,仔细研了磨,袖子挽到小臂,沉心静气,仿吴郡张伯高的笔法,洒然落纸笔如龙蛇,洋洋洒洒写下一行字,后退两步,歪头看了半天。
木棋儿伸长脖子,咋舌道:“少爷,你咋学道士画符哩?”
冯逸笑骂道:”蠢材,这是字,狂草,知道不?”
木棋儿自然不知,又问:“那都写的啥?”
冯逸便给他念:”出自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人若能做到这些,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木棋儿一脸茫然,冯逸摇头一哂,待墨干后,亲自去东市寻了个书肆加条上轴,做成个卷轴,又命木棋儿去京城有名的酒楼定了几盒上好糕点,除夕当天下午取回来用红绸一系,换了身最低调不过的鸦青外袍,踩着一地夕阳往韦府去。
第26章除夕(一)
韦述是京兆人,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府邸就在朱雀街。冯逸顺着朱雀桥一路走下去,两侧高门深院俱是官邸,各有门房家奴守在朱门前,门前俱落一对石狮,张牙舞爪好不威风,冯逸向双狮唱了个喏,自顾打趣:“开春请二位去我府上守门。”
一旁已有韦家家奴来问,冯逸递上名帖,立刻被请了进去,七扭八拐进了后院,抬头一看,上书”秉烛斋”三字,便知这是韦家书房了,应是取自“师旷老而学如秉烛之夜”,暗叹一声,叩门而入,刚冒了个头,老头子已声如洪钟般说:”哈,子昂来了!”
除却韦述,书房里还有一个年轻人,冯逸先给老头子见过礼,才得空打量那人,只见其人也做士子装束,生得清俊秀逸人如青玉,诚然一副好相貌,他自冯逸进门后已站起身来,体态修长实有玉树之姿,一袭玄青外衫愈见儒雅,观来比自己年长几岁,正是水月观音的年纪。冯逸见他生得好看,心里甚是喜欢,顿时沉不住气,眉眼一弯冲他微笑。
韦述见状,拈着胡须笑道:“彧儿,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冯子昂。”
那年轻人便向冯逸一揖:”肖彧。”
冯逸听韦述言语间对他甚是亲密,便不敢怠慢,回揖过去:“敢问肖兄表字。”
肖彧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尴尬,片刻后又恢复常态,云淡风轻般道:”文若。”
冯逸脸一抽差点没绷住,心里乐开了花,故作正经地点点头:“文若兄,在下冯逸冯子昂。”
肖彧似乎瞧出他在心里偷乐,眉头轻轻一蹙,颔首道:”冯师弟。”
冯逸被他吓了一跳,心道此人原是老头子的门生,连忙说:“不敢,我资质愚钝,并未入先生门下……”一边说着一边偷觑韦述。
韦述见他神情,眉毛一拧,骂道:”怎么,老头子还收不得你?”
冯逸愣在当下,脑袋转了好一会儿,顿时又惊又喜:“韦师!”
韦述摸着胡子叹道:”这般沉不住气,以后怎能成事?”
冯逸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算是正是拜师,又转身向肖彧重行了礼,高高兴兴地叫了声“肖师兄”,心里别提多开心:一者,韦述为当朝才士,若能得其倾囊相授,必当获益匪浅;二者,本朝虽以科举广开进仕之门,却于选士时较多地考虑公卿意见,故而考生进京后往往须向名士投卷,以得其拂拭吹嘘,而冯逸并无诗才,且出生商贾之家,虽富庶却仍属末流,难见皇城权贵公卿一面,此间得了韦述青眼,则不啻于一条捷径。
韦述自然又揪着他轻狂模样训斥一通,冯逸此刻心情大好,认错既快又诚恳,直叫韦述无法再拉着脸,笑骂声”猴头”止了说教。冯逸眼见过关,忙把备好的东西拿出来,老人家口齿不好,果然甚喜软糯糕点,立即很给面子地吃了几块,然后指着那条卷轴问:“那是什么?”
冯逸说:”是学生写的一幅小字。”
韦述:“打开看看。”
肖彧上前握住上轴,冯逸慢慢拉下轴,那排草书逐渐展露,韦述哦了一声,起身上前,整幅展开时字字首尾相连,颇有些张狂意味。
冯逸瞥了眼肖彧,略抱歉道:”我不工于书,献丑了。”
肖彧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一勾:“略得其神。”
韦述见了这幅字,神色复杂地沉默半晌,最后叹笑道:”老汉这一生,不知能否勉强算作立言……”
相似小说推荐
-
帝嫁 (墨骨生香) 晋江2018-02-05完结这是一场两个帝王之间的对决。从反对到心动,从不爱到动情,从一国君民和睦,到两族的对决。方...
-
[重生]父皇,我要娶隔壁厂花 (倒吊的兔子) 晋江2016-10-28完结莫辰这辈子最倒霉的事,估计就是在打算和学校校花告白的晚上,砸在自己准备的蜡烛实心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