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醉笑着嘴里不住地嘟囔,口齿模糊没人敢问。
吴德清楚,主子喝得高兴,那必是要找人暖房的,他乐颠颠凑上前去,谄媚地像只狗,“主子,是叫小蝶还是如玉啊?”侍房的婢女不止两个,吴德之所以只报了这两名字,是因为收了她们不少好处。要知道,戾南城尚未婚配纳房,目前谁能爬上他的床,谁便是府中极有脸面的人。
戾南城吐着酒气动了动嘴皮,吴德凑上耳朵,又轻问了句,“主子,唤哪位?”
“哑巴…哑巴…”
吴德的表情冻住了,七孔张大,一瞬间明白了哑巴升迁的缘由。
哑巴正准备收拾被褥去廊下守夜,他住的大通铺,从头到尾住了两排十人,俱是守夜的一班,众人得知哑巴今儿被点名守夜,心里偷着乐。眼下这个时辰,还剩哑巴一人在床下忙活。
“哑巴!”
吴德故意高声喊哑巴,叫清醒了要睡不睡的一帮人。哑巴两下抱起被褥迎上吴德,可吴德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轻蔑得打量他。哑巴不理会,不走他自己走。
刚越过吴德,袖子便被扯住了,耳边传来吴德轻薄的话声,“我说你一个低贱的下人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出人头地了,呵…呵…你真行啊!”
哑巴的脸色顿时铁青,而房中还传出嘈乱的议论声,他只不过扫了一眼,便被那些人赤条条的眼神吓住了,泛青的脸变得惨白。
吴德的目的达成,心满意足,他冷冷地说道,“走吧,主子还等你哩。”
身后一片谩笑,哑巴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从前被人轻待漠视,都不曾伤他半分,而今日,他的耻辱心终于冲破浑身的硬壳冒出芽。
他想念咫尺方寸之地的自在。
吴德使劲推了他一把,“好生伺候主子!”
哑巴形同木偶,进到卧房后便跪着不动。
房门从外面被关上,哑巴依旧稳跪如山。床那边传来几声咳嗽,他仿佛不闻,眼睛半天没眨动。
若是戾南城就这么睡去,哑巴或许能跪一夜。
约莫一个时辰,戾南城口干得厉害,生生渴醒了。他晃头晃脑得坐起来,两脚蹬直翻下床,闭着眼往茶桌走。他伸手去摸杯子和茶壶,打翻一只杯子又摸旁边的,摇晃着倒满了茶水仰头一口饮尽,还满足得哈了一声,这才睁开眼睛。
却瞥见门口有个黑影,戾南城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是哑巴,他又走近前去,蹲下身细瞧。
要说哑巴的心也够宽大,跪坐着都能睡着。
“嘿,醒醒。”
戾南城忍不住笑了,像逗娃娃一样,食指点了点哑巴的脸颊。
哑巴眨动着眼醒来,眼底水光朦胧。戾南城的心漏跳了一拍,世人皆污浊,或为名利或为钱财,有所图心必不纯。可是哑巴初醒时的那一刻,双眼不染纤尘,纯净地通达心底。
“你跪在这做什么?”
戾南城盘腿坐下,哑巴舞了几划,想起戾南城不懂手语,指了指门外的走廊。
戾南城顺着哑巴手指的方向看去,“守夜,对,我是叫你守夜,可谁让你跪房里?”
哑巴不傻,他呆了片刻,眼珠子溜了半圈,又指指廊下,紧接着要爬起来出去。
戾南城失笑,忙抬手拉。却忽然,哑巴才一只脚着地,膝盖骨跪麻暂失知觉,双腿一软,直扑向戾南城怀里。
戾南城双手接住,贴着哑巴的耳朵贼笑,“既然你投怀送抱,我却之不恭啊。”
哑巴急急挺直腰杆,疯狂摆手否认。
戾南城笑得更开,咄咄逼人的气势。
哑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无声无息得看着地面。
戾南城备好了另一句话,哑巴要说没忘,他便说那一起回味回味。反正哑巴逃不了。
他稍稍欠身,凑近哑巴一些,又说,“我记得你昨儿哼了一声,你天生不能说话?”
哑巴极快得抬了一眼,摇头,脸红地像烧热的铁。
“明日给你请个郎中,既非天生,或许可治。”戾南城撑着腿站起,对上哑巴不可置信的眼神,伸出一只手,“自己走,还是要抱?”
哑巴有生以来,除了王爷对他这么好之外,戾南城是第二个,一句话便让他暖到骨里。
依着哑巴知恩必报的性子,这话,他永世不忘,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他在所不辞。
哑巴搭上手,撑地站起。戾南城触到掌中干糙,好似握着一杆枯柴,他又摸了摸哑巴的手背,细皮嫩肉,和手心截然不同。他侧眼看看哑巴,啥也没说。
翌日,哑巴晚起了足足一个时辰,一看床上只有他,连忙手忙脚乱得下床穿衣。
打开房门,阳光照得他眯紧了眼皮,等到适应光线,才看见门口排排站着一堆人,他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得后退开。
“请公子更衣洗漱。”
侍女端着洗脸水和新衣鱼贯而入,分头忙活开,哑巴的旧服被脱去,套上崭新的锦衣,手中递上一方热手巾,旁边一杯清茶漱口,又被领去西厢一处独居室。
哑巴光鲜亮丽得坐在窗前,风过竹叶沙沙作响,他还未反应过来这如梦似幻的早晨发生了什么。
院中一阵喧哗,哑巴木然地走到门前,只见小院的入口挤着三五个妙龄女子,看打扮不像侍女。
其中一个含羞带嫌地,丝巾半遮着脸,往哑巴这边斜眼,“呸,真不要脸,一个大男人不知羞耻。”
旁边一人笑盈盈地接道,“往后我们呐,只怕都要靠边站,还得给这位兔爷下跪行礼呢。”
“戾王府上下人尽皆知,一个低贱的哑巴,靠□□上位搏宠,把自个儿当女人使,男人下贱到这般,闻所未闻啊。”
“瞧瞧这独院这景儿,我向主子要了多少回,主子都不肯,如今给这货住,幸亏离我等姐妹远,不然我还嫌脏了我的眼呢。”
妙语连珠,入耳入心,可算把哑巴震醒了。他大步往人群走去。
“哟,长得人模人样,做的这叫什么事,有爹生没娘养的野种。”
骂他本人无论多难听,没什么不能忍受,但戳到真正的痛处,是条狗也得叫两声吧。
哑巴听见别人骂他爹娘,立刻冒火三丈,梨树下放着一把扫帚,他顺手抄起,扬过头顶作势要丢去。
这几个女子,都是承过欢的,心气上来了自恃高人一等,戾南城面前装得贤淑,私下里明争暗斗,可最常干的不过口舌之争,掐架这种有损身份的事她们不干。可这哑巴,不按常规来,那竹编的扫帚尖要划脸上,非破相不可。
“哎呀,要打人了,快走!”
女人们叫嚷着作鸟兽散去。
哑巴颓然放下扫帚,沉着脸,踹上了院门。
第7章 六
六
戾王府无人不知,哑巴出卖□□争了个人上人的身份。
只要他出现,走到哪都是带刺的目光。哑巴心比别人宽些,看事情比别人淡些,脑子比别人简单些,可他不是圣人,无法把糟践当成磨炼。哑巴决定自请回下人房干粗活,养尊处优的日子他过得如坐针毡。回那边,最起码他有事可做。
可是三四天的空日子过去,戾南城一次也没唤他。走两步便要受人白眼,哑巴只好待在独院里等。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戾王府闲置的雨露女人们,一日不见哑巴,嘴闷得慌。从前她们互相对恁,现在她们终于团结一致,找哑巴打嘴架。
哑巴闲来无事,挽起袖子在梨树下拔草。这片地种了许多植物,唯有这颗亭亭如伞的梨树,周围绿草如茵。
院门吱呀一声,一个缀满珠翠的头贼似地悄悄往里伸,眼睛四处扫望,指着梨树下的哑巴回头对成群的女人奚笑,“瞧呢,麻雀飞上枝头还是麻雀!”
身后的女人们哄笑,大力推开院门,不请自入,细腰若柳,歪七扭八得堆站在一起。
哑巴自然听见了开门声,老远闻到一股胭脂味,不用看也知道谁来了。他懒得理睬,专注拔草一万年。
“有句俗话不知各位姐妹听过没有,说,狗改不了吃屎!”
银铃般的笑声,脆亮脆亮,女人们只敢远远得站着笑,因为害怕哑巴又拿扫帚打人。
“主子怎么会看上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看一眼就想吐!”
“听说主子这几日没传他,看来主子玩腻了。”
“管家说主子天天在外头风花雪月,不过一时兴起拿他消遣罢了,哪能和我等姐妹比,伺候主子没有五年也有三年,主子心里必是顾念我们的。”
“对,他很快就要搬出这院回他的狗窝去了。”
哑巴听着,手下用劲,绿草啪地断开,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头瞪那群长舌妇,却看见戾南城板着脸站在门口。他连忙转了个方向跪下。
“哟,这是求我们放你一马?如此大礼,我们可受不起啊!”
“是受不起。”戾南城冷声道。
女人们闻言,纷纷回头,见是戾南城,忙惊慌地下跪,手还打着颤。她们吓坏了,不知戾南城听去了多少。
“主子万安!”
“都滚。”
正儿八经的时候,没人敢在戾南城面前卖弄娇媚,更不敢有片语的怨言。女人们互看一眼,提裙灰溜溜得碎步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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