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落寞回府,吴德的嘴脸告诉他,戾南城尚未归来。
他把琉璃扇打开,摊在桌案上,留给戾南城回来提字。
然而哑巴迟迟未等到他要的字。
月余的时间眨眼即逝,书房纤尘不染,琉璃扇分毫未动,哑巴也没再进过戾南城的卧房。
有几次,哑巴有意在王府里四处闲走,不过他失望了,看见他的人除了一眼鄙夷,没出半字恶语,他无法从中得知戾南城的动向。
直到有一日,他看见了官家吴德,远远地从东边侍女厢房出来。
哑巴一溜烟跑回独院,翻找出一捧金玉器。
他屁颠屁颠冲到吴德跟前。吴德见到钱,眼珠子闪着金光,他没有立刻下手,而是故作清高,打挺头颅瞪哑巴。
“干什么?想收买我?迟了!”
哑巴嘻笑着,硬塞给吴德,腾出手比划:管家大人有大量,请收下吧,我那还有,不如我们去院里聊?
吴德偷偷瞄了一眼怀里的金器,高深莫测道,“你是想跟我打听什么吧?”
管家慧眼,什么也瞒不过您。哑巴比手势。
吴德嘴歪一边,“哼哼,念过几天书,到底不一样了。走吧!”
金器玉器叮叮铛铛响了一路。
哑巴端茶倒水,表现得殷勤。
吴德啜一口茶看一眼哑巴。
“哈,”吴德饮尽最后一滴水,装足了模样,“说吧,想知道什么?”
哑巴不吝笑容,灿烂得比划:主子最近很忙吧?
吴德露出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的得意,捏中一尊掌心大的金佛,放在眼下玩看,“主子的行踪,咱们做下人的不该打听,不过呢,你诚心相问,告诉你也无妨,主子的确很忙,至于忙什么,你就不便知道了。”
哑巴点点,表示认同。
吴德话匣子一个,打开就合不上,他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主子对你,可比小蝶如玉她们好太多了。你多久没见着主子,她们比你更久,自打你攀上主子,可是独享恩宠,知足吧!”
“但是我得奉劝你一句,喜新厌旧是男儿本色。给你个忠告,主子能把你捧上天,也能把你踩进泥,这种事,我见多了,所以你呢,别太忘乎所以,能捞一点是一点,等哪天,主子彻底遗忘你,你就可以给自己赎身去过百姓的日子。她们有今天,也就是你的明天,只因不听我的忠告,自以为是,如今,赎身的钱都没有。”
吴德评头论足一番,事后诸葛一番,半真好意一番。好像他如何的善良,却好心遭驴踢,不听他箴言可不吃亏在眼前,活该。
哑巴一一颔首,笑容越来越僵。
吴德临走前狠狠搜刮一回,把值钱的全清空了。
除夕夜,哑巴枕着书册入眠。他许久不去书房,拣了几册最厚的回来,把自己关在独院里足不出户。
过年这种大日子,今年和往年于他无甚区别。
院里的梨树,不知什么品种,只开花不结果,眼看着花开枝头,雪染枯木,却没个丰收的季节。
银装素裹的独院,雪光冷寒。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有人提着灯笼,推开了院门,乱步踏雪,吱喳有声。
房门叩响十几下,哑巴才从梦中醒来。
寒风扑面,酒气醉人,哑巴定睛,斗篷里的人,正是戾南城。
哑巴笑脸相迎,跪下磕头。戾南城扯下斗篷,踉跄跨进房内,靠在门板上呼吸,醉眼迷离。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块儿过节?”
哑巴仰起头,打了片刻手势,又垂下手,只笑。
“这么久还不会说话,听你叫声名字真难…起来,扶我过去……”
哑巴明眸里雾气缭绕。唤戾南城的名字,他岂敢。
“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和吴德提,对了,有想要什么吗?”戾南城双手扶膝,眼睛半开,看起来醉意不浅,但吐字仍很清晰。
哑巴低头想了想,在戾南城二次看他时,起身走到桌案前,在微弱的烛光里写下一行字。他犹豫着递给戾南城,站到一旁有些不安地搓手指。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戾南城闭眼挑眉,不大高兴,随手丢开纸张。
“你想走?谁在你面前嚼舌根,我可没说不要你。”
哑巴屈膝捡起宣纸,转身又写了一句:但求有朝一日,无拘无束。
戾南城面无表情,呈大字躺倒,拍了拍身侧,示意哑巴过去。
噗嗤,灯花爆响,火苗跳长,物影摇曳虚晃。
戾南城闭着眼,静静躺着。哑巴心里没底,躺不安稳。好一会儿,听他说道,
“换作从前,你今儿必得讨打……罢了,真有那天随了你便是。不过现在…”戾南城翻了个身,把哑巴压在身下,一脸坏笑,“正事要紧!”
哑巴得到许诺,压抑的大石便落了地。他为自己争了个自由的后半生,也只有这一样可争一争。
戾南城硬要哑巴在上,哑巴害羞,不肯,两个人在床褥上翻来翻去。忽然一声脆响,什么东西压碎了。戾南城摸了摸背下,摸出一根反投着流光的琉璃扇柄。
“赝品就是赝品,看吧,易碎。”
哑巴连忙推起戾南城爬过去,琉璃扇柄全部断开,和扇面妥妥地分了家。他苦恼地趴在床上,撅着屁股,一节一节收入掌中。
戾南城轻声笑道,“扔了吧,粘也粘不好。”
哑巴的身子随之抖动,收齐碎片不忘回头责怪一眼。
戾南城反手将人抱起,直接连体坐在床上,“破镜难圆,你若能粘好,送你一箱这玩意儿,到夜里,摆烛辉下,保准有你想象不到的异彩。”
第10章 九
九
梨树早发嫩芽,独院却愈发清冷,冷的不是景致。
管童是真好心,吴德是假好意,总之先见之言,一语成真。起起落落,亲亲疏疏,离得远了,才看清,才明白石佛无心的真正意思。
情一字,或可叫人眼盲心迷,也可教人一夜看淡。情关难过,过则不痛。
长久地仰望高山,脖子会酸。哑巴为从前的苟且心思羞愧。
只是他想像管童一样通过赎身离开戾王府。戾南城的话,他牢记在心,并坚信定然兑现,比如治哑症,比如教他识字。于是哑巴想尽法子,欲将那把琉璃扇复原。
而戾南城却是情场得意。
皇帝病愈,他和李氏两兄弟又开始了厮混玩乐的日子。不久前的宴席上,李徽有家室,先行退场,戾南城和李麟两人对饮酣畅,越饮越开,可是李麟的酒量和他拳脚一样不大济事,醉得快,正所谓酒后吐真言,他拉着戾南城狠狠告白了一番。
戾南城什么人,投怀送抱他会不要?何况他对李麟曾生"欲念",虽然他并未具体区分到底是色心还是爱心,除了这点,青梅竹马的情分功不可没。说到底,哑巴的功劳最大,李麟因妒而生情,借托酒劲正大光明得"夺回"了戾南城的心思。
如此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戾南城真就忘了自家府里豢养的哑巴,二人常常借故独处,夜不归宿。渐渐地,李麟来戾王府来更勤快,常聚之地也便随意起来。
躲在独院的哑巴只字未闻。
窗台上晾着哑巴新粘合的琉璃扇,乍看之下,宛如无痕。
哑巴拿起琉璃扇,放在鼻下嗅了嗅,无异味,哗啦拈开,收放灵活,他满意地颔首,功夫不负有心人,可以拿去交差了。
哑巴兴高采烈地出门,一把琉璃扇揣在腰间。
行到入口处,哑巴没有冒冒失失地四处找人,而是向守卫询问戾南城是否在府里。
守卫指指厢房,说戾南城正在房中。等哑巴道谢走后,守卫幸灾乐祸地捂嘴偷笑,哑巴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也没多想。
他轻扣房门,好似听见房中有动静,却未闻戾南城答应。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哑巴喊出了有生以来第一口嗓音,“主子?”
此刻房中的大床上,缎幔内云雨正欢。
戾南城微喘,碎语道,“你听见,有人唤我吗?”
李麟半眯着眼,断断续续接道,“没有…不得传唤…谁敢进来…进来又如何…你怕不成?”
戾南城齿缝中掉出字眼来,“怕字怎么写,我不识得…”
哑巴等了一会,轻轻推了一把房门,房门未上栓,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主子?”哑巴试探地再次发声,轻脚迈了进去。
只见帘布微动,床帘内人影若隐若现。“啊哈……”一声动情的轻呼,哑巴心底一沉,急忙转身要出去。他怎会听不出,那是戾南城的声音。
“站住。”
不轻不重地喝停声,从他身后传来。哑巴怯步,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回过头,险些晕厥过去,那露出床帘的一张脸,竟是二皇子!
哑巴咚地跪下,头埋在臂弯伏在地面。
“是谁?”
戾南城撑起上身,伸手去拉床帘,李麟中途截住,十指交握将他按回去,水蛇一样边扭边蛊惑一般说道,
“未经传唤私闯主人房,其罪大也,你说呢?”
“当然…”
戾南城腰上聚力,“你想如何处置?”
李麟语句更碎了,“如何处置……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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