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没有其他氏族那样的坟冢,萧家人,马革裹尸者众,并以此为荣!数朝来萧氏子弟为姜朝江山而战,为万千百姓而战。”
火继续燃烧着,浓烟入肺,依靠药物止住的咳又起,萧轲就以那样落魄的姿态,又咳出血来。
歌回眼中噙满了泪,低低道:“别说了,别说下去了……”
人群更加嘈杂起来。
“要说这萧氏,如今倒真的是绝后了啊。”
“萧家风光时的模样,现在想想仍是历历在目啊。”
“萧轲虽然是妖孽,却所言非虚啊。”
……
“本家,萧劲于庆丰三年出征北桓,班师时遇尘暴,埋骨边境。”
“本家,萧放于庆丰八年征夷然归朝,遭奸人所诬,受炮烙之刑。”
四下的声音更大了……
“萧放不是通敌了么?当时证据确凿,这萧轲所言……”
“人之将死……诶你打我干嘛啊,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此时,观刑台上也是一片混乱,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没有想过萧轲会在临死前,把这件事又捅了开来。文岸从椅上起身,眉头紧紧皱着,拉人过来说赶紧去杀了萧轲,他直觉萧轲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地赴死了。可现在火势已大,根本难以近前。
“弓箭手,弓箭手!快快!”文岸有些慌了。
左右却还难得地保持着清醒,拉着文岸道:“丞相,这刑罚已定,如今出手会遭人诟病的啊!”
文岸挥袖,那拉着他的小官被搡倒在地,文岸看他的眼神,同看蝼蚁没什么区别。
“箭又不是从本相手中射出去的,你想来诟病谁?”文岸眼光似刃。
那小官瑟瑟发抖,忙起身道:“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咳过之后,萧轲缓过来继续。
“当朝文丞相文岸,于萧劲班师前在其饭菜中动了手脚。尘暴虽烈,然凭萧劲武艺本是可逃。文相所下的为‘沉渊’一毒,家兄骨上浮黑,已请仵作验毕。下毒之人为文家旁支一子,可惜寻到时已病故。”
“另于先皇病榻前诬陷萧二子萧放,请无手仿制通敌信函,致其受炮烙而终。无手现在城外,刑部可前去拷问。”
“此外,有文相通敌、受贿、苛税林总证据若干,皆可一并上呈。”
“咻……”一只铁箭穿透火舌,正中萧轲的胸口。
萧轲笑笑,该说的,他已经说完了,而此时台上台下,早就乱做一团。
锦瑟去了萧轲的痛感,此箭也不过是送他离那阴曹地府更近些罢了。
“愿天佑我大姜,国泰民安!”萧轲说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
火燃得更旺了,萧轲整个人都被吞噬其中,仿佛说过这些话,他就消失在这苍茫尘世了。
有宦官唱道:“皇上驾到!”
姜衡期是骑着马来到刑台的,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见到了萧轲的最后一面,还是从未见到。
文岸知道自己从此刻起,再无翻身的机会了。不,不止是他,整个文家,都因了萧轲一个人,要粉身碎骨了!
姜衡期的人制住了文岸,他跪倒在地,恍惚着一言不发。
君主喊着,快给朕把火灭了!
眼前忙碌着,冬日寒冷的井水在不经意间溅到了姜衡期的手上,他却感觉灼人得很,就像是烈火燃烧在皮肤上。
姜衡期站在刑台的边侧,看着滔天的火光一点点臣服。从臣到民,都是无言,四下一下子寂静下来,几乎可以听得到落雪声。
姜主眼前的萧轲,焦黑得看不出所有人都知道的俊朗。姜衡期突然开始笑了,笑声愈来愈大。
萧行之还真是好算计啊!姜衡期笑着。
以死,断了自己所有想求全的心思;以死,断了文岸所有的退路;以死,断了他姜衡期,一生的企盼!
姜衡期笑着。
近前,姜主拔下萧轲胸前的那支箭。箭上还是有温度的,烫伤了他的一只手。拔下箭后,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脊梁没有丝毫的弯曲。
黑服的男子走近,被侍卫拦下。姜衡期盯着那个全身被黑色笼罩的人,暗自揣度着。
“姜主,萧公子的证据,在下手中有一部分,不知姜主……”男子出声,哑哑的嗓,好似是受过伤。
姜衡期锁紧了眉,死死地盯着那人,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洞来。
侍卫闻言皆未动,等待着姜主的号令。
姜衡期依旧提着那只箭,一副思索的模样。半晌,方道:“呈上来罢。”
这人称呼他为姜主,想来不是姜的人,又同萧轲交好,怕是夷然那边的了。不过既然萧轲肯信任他,自己放宽些心,应当是不打紧的。
黑服的男子近前,从怀中掏出东西来。四下起金戈之声,姜衡期身边的护卫都抽出剑来,以防不测。
姜衡期摆摆手,那人拿出的,是一个小册子。左右见状收了心,刀剑入鞘。
然就在姜衡期将将接过册子的时候,男子竟自袖中挽出一把匕首来。那匕首直直向姜衡期的心窝掷去,左右侍卫根本来不及护驾。
当……
金器碰撞的声音响起,黑服男子后退数步,才稳住了身形。抬眼,眼中的不甘仿佛要燃成火焰。
左右的剑戟制住了他,他便以一种跪地的姿态面向姜衡期。
姜衡期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卫上前扯去了男子的面巾,一张极为陌生的脸显露出来。
姜衡期将手中的箭矢在腕上绕了个圈,言:“谁派你来的?报上名姓!”
男子知大势已去,唇间透出讥笑道:“姜衡期,你果真是半丝半毫都抵不上木将军!”
姜衡期心猛地一颤,近前扯起男子的衣领喊着:“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一脸的无畏,双目直视姜衡期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无名小卒而已。姜主只需要记得,这刑台上的萧三公子,是您一手造就的就好。”
“若不是您瞻前顾后,若不是您将基业置于首位,若不是您踟蹰不前,那位本不必这样的。”
“倘若木将军仍在,绝不会让萧公子受这样的苦!”
啪,掌掴声起。
男子的唇角流下血,眼中却是不改的倔强。
姜主用游丝般的声音言:“带下去吧。”
环顾四周,姜衡期只觉心中的热度一点点的消散下去。辨不出面目的萧轲就在不远处,可他们之间的距离,较姜都与漠北都来得遥远。
是穷极一生都不能跨越的生死苍茫。
姜衡期在听男子的话时,是很想辩解的。后想想这人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是木越手下的兵士而已。自己就算辩解,对象也不该是他。
不是他姜衡期不作为的。
他同样是处心积虑数年,对下言为江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杀了一个文岸,还会有下一个文岸。这世间人多畏着强权,却又羡着强权。文岸这种人,是必定会存在的。更何况文岸,还足够聪明。
姜衡期知道,他一直一直,都是为了萧轲。那个曾经明亮着要建一番功业的少年,历经巨变成了冷清萧索的模样,他一直想把他带回来。
可是他却不想等着他了。
姜衡期其实是了解萧轲的,他知道锦瑟不至于毒发,他也知道萧轲不是不能等。
萧行之只是,不想活了,而已。
第24章 锦瑟成
元辛四年是史官们耗尽心力的一年。那位曾经玩世的三皇子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动了如此大的手笔。
以前丞相文岸为首的文党在除夕守岁的时刻没有得到安稳,姜主连犹豫都没有地将那些盘根错节一网打尽。
首当其冲的文家一瞬倾倒,文岸受极刑,连坐九族。整个文家除外嫁女外,冠文姓者皆锒铛入狱。奴仆贬为下下等,充军塞外,阴者充军妓。
萧放得以平反,可是再给萧家任何的荣誉,都无人可享了。
文党按例,或贬官或处死,一时姜都动荡。姜主提三甲等新科举子入仕,短短一日,整个朝堂自上至下几乎全盘清洗。文书一道道地下,仿佛是积蓄了许久终于得以爆发。
庙堂中人人自危,不敢多一句嘴。元辛四年的除夕,这个本该家家庆团圆的日子,姜的朝臣没有可享的天伦或软玉,皆是战战兢兢地立在朝堂上,等待着姜主的宣判。
姜衡期坐在龙椅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王李尚书呈上的证据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用处了,只姜衡期手中的,就够文岸再也翻不了身。哦,文岸已在狱中自尽了,对外说是伏罪。
毕竟那些个刑罚下去,不必说文岸一把老骨头了,便是他军中的将士,也是撑不住的。
该下的旨都下完了,这些圣旨其实在除夕之前,一直是放在闲庭苑的。姜衡期写好后就放在了萧轲寝居的柜子里,一道道码好,好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惊喜。
可那人至死,都不知道。
萧轲还是赢了的,毕竟他不死,姜衡期绝不会这么快动手。
元辛五年的正月初一,下了很大的一场雪。连成片的雪花如鹅毛般,仅一刻钟便将整片大地都掩盖在了洁白之下。
姜的臣得到了本该有的休沐,却没有一人是欢喜着的,或许有,也不过是才浅入这朝堂,自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便能国泰民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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