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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旧事 (酒眠花)


  火光冲天,他发现自从伏兵暴露之后,黑骑便不再派人救火。飘来的烟雾有一种呛鼻的味道,他恍然明白了唐朔风为何会发觉九夷的圈套——那根本不是粮食燃烧的气味,毡布下所覆盖的,不过是一堆干草和枯木罢了。
  至于真正的粮草囤积地,恐怕就混在周围的营帐中,掩饰得很好,以致他们完全没有发觉。
  这是标准的请君入瓮,对面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南泽的主帅——唐朔风。
  可怀英为何会知道南泽会在今夜派人来偷袭大营,又为何会知道来者正是唐朔风,甚至还知道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甚至他好像连突袭的路线都一清二楚,提早派人布置了弓箭手。莫非他能未卜先知?
  无数的问题汇聚在他的脑海中,可现在没有给他细想的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邺丘的战场上,黑骑的无数双眼睛像是狼一样咬住了他,他不再是一个南泽的副将,他代表了无数的财富和尊贵的爵位,那些恐怖的目光让他寒毛直竖。
  “龙牙”的刀光闪过,又是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瘫软于地。他们被金钱和地位所诱惑,义无反顾地冲在了最前,便最先成为了刀下之鬼。
  “记住我的命令。”唐朔风忽然道,“快起风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第10章 撤退
  “唐将军,你怎么办?”陈忆安一边杀敌,一边频频回顾。南泽的先锋已经离出口不足十丈,唐朔风却仍然陷在敌营,与他渐渐拉开了距离。
  “我?”唐朔风的持刀在手,刀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黄土上,“我来会会九夷的王。”
  帅帐之下,火把一簇簇燃起,映亮了帐门之上一个诡异的巨大图腾。那是九夷的神祇“曜天”,为一手托举烈日的巨人形象,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和力量。图腾之下立着一个人。他背对着唐朔风,白狐之皮缀成的披风直垂于地。他伸出一只手,有人将一件兵器递到了他手中。
  “‘均天’?”唐朔风一眼便唤出了那件兵器的名称。
  传说上古时期有金乌坠于九夷瀚海原,天火燃三日三夜不熄,最后先民在遍地琉璃色的废墟中寻到了一块奇石,通体漆黑,手掌大小,火烧不烂,刀砍斧凿不穿,最后铸造大师大鸿花费数月,取地火焚烧,终于将此石融为铁水。听闻他铸造了两件兵器,一是双刺“断水”,已遗失不知所踪;另一件则是一根十三节长鞭,名为“均天”,专克刀剑。
  那人转过身来,只见五官深邃,身形颀长,古铜色的肌肤使他显得高大而威严。他执鞭在手,忽一振臂,只见漆黑的鞭梢如毒蛇吐信,一刹那就到了唐朔风眼前。唐朔风后退一步,举起“龙牙”一格,只闻沉闷的一声响,一股无匹的巨力自刀背传遍全身,他又后退了一步。
  南泽的军队已快撤到了路口。陈忆安望着和怀英缠斗在一处的唐朔风,踌躇不前,双眉紧紧皱在一起。过了片刻,他终于一顿足,转头令所有人马不计代价朝着路口突围。至此,唐朔风已完全陷在九夷大营中,黑骑自身后围拢,将他和其他人彻底隔绝。
  他没有着盔甲,没有任何其他武器,唯一的依仗仅是手中的“龙牙”。三排弓箭手自左右两侧逼近,寒光闪闪的箭尖对着他的背心。唐朔风看也不看那群人,不退反进,朝着怀英的方向靠拢。
  “均天”长六尺七寸,不进入“龙牙”的攻击范围,他就会始终处在劣势。
  “铮”又是一次短暂的交锋,“均天”抽在“龙牙”的刀锋上,划出一串细碎的火花。如果是一把普通的长刀,必已在这一击之下折断,唐朔风脚步一顿,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怀英一抖手腕,巨大的力量顿时顺着纤细的“均天”直传过去,鞭稍一颤,已在“龙牙”上绕了一圈,将其紧缚。唐朔风双臂肌肉鼓起,猛地使力,却见漆黑的长鞭纹丝不动,毫发无伤。怀英看着他,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上古奇石打造的兵刃,怎么会被他轻易斩断。
  下一瞬间,怀英低喝一声,“均天”绷成一条直线,就要将唐朔风连人带刀一并拽将过来。唐朔风怎能让他如愿,下盘一沉,持刀于手纹丝不动。他不动,背后的弓箭手却动了。一阵弓弦嗡鸣,漫天的羽箭离弦而来,射向空地中央的南泽主帅。
  他避无可避。
  唐朔风松手,弃刀。他就地一滚,数不清的羽箭钉入黄土,将原先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荆棘。他刚要起身,忽地顿住了,两把长刀一左一右压在他的颈上,森寒的锋刃正对着他的咽喉。
  怀英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均天”缠在他的手腕上,隐入长袖。“龙牙”则被一名黑骑恭恭敬敬地接过,放进一个精铁打造的盒子里。而后“咔嗒”一声,那狭长铁盒已被牢牢锁死。他捧着盒子躬身而退,身影消失在帅帐之后。
  “唐将军。”怀英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打量着年轻的南泽主帅。
  典型的南泽人相貌,五官俊秀,唯独那斜飞入鬓的剑眉和紧抿的薄唇给这张面容添了一丝英气。唐朔风静静地看着怀英,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押下去。”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丑时正。
  “副将,怎么办?”一名南泽士兵望着眼前的惨状,发出绝望的低喊。
  那是先前他们安置马匹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血海。所有的军马都被人杀死,包括那十名看守马匹的士兵。人尸和马尸混杂在一起,空气中飘着刺鼻的腥味,鲜血浸透了脚下三寸黄土。陈忆安仰头望向天空,乌云已经遮蔽了整个苍穹,看不到一粒星辰。
  剩余的五十七名南泽士兵都看着他。他们刚经历了一场酣战,精疲力竭,几乎人人带伤。隆隆的风声自极遥远外逼近,而这里一半人已经失去了长途跋涉的力量。
  “谁熟悉这里的地形?哪里有避风的所在?”陈忆安叹了口气,只能这样问道。
  下属们面面相觑,过了一阵,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士兵道:“这里避风处只有赤岩山的山脚,还有山顶下凹的盆地,但现在那里是九夷人的大营,我们过去等于找死。他们选在那里也是因为视线开阔,不容易被偷袭。”
  “真的没有?”陈忆安不由生出一丝绝望。
  没有人说话,四周一片死寂。
  陈忆安不死心地喃喃道:”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那名年长的士兵想了想道:“风起于西北,很快就会到这里。只能往东南方走,二十里外有一个叫做胡杨坡的地方,有一条干涸的河道,很多枯死的树木,也有山。”
  “你带路。”陈忆安一挥手。
  那士兵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腿。陈忆安这才发现他腿上受了伤,一道深深的刀口正血流如注,几乎把他的腿劈成了两半。这人倒也是条汉子,这么重的伤一直一声不吭。
  陈忆安二话不说把他背到了背上。那人知道没办法,只能任这个年轻的副将这么背着。陆陆续续有二十来个人跟了上来,剩下的都是受了伤的,他们在原地艰难地挪动,相互扶持,试图跟上前面的同伴。可没有办法,他们的速度太慢了,迟早会被抛下。
  陈忆安背着那个老兵,走着走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从他脸上滑了下来。
  “副将,这是没办法的事,战场上人命比草还贱,力气用光,会拖累别人的,你没法带着他们一起走。”老兵叹气道,“唉,我也是个早该死的。”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陈忆安道。
  自永安城流亡朔方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弱病残一个接一个倒下,尸骨被风沙掩埋,被野兽吞噬,而他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他记得有一个孩子摔断了腿,走不动路,他也是这样背着他,直到那个孩子在他背上停止了呼吸。
  那种深沉的无力和绝望,与此刻别无二致。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面前还是一片黑暗,隆隆的响声却已近了。那感觉好似一头巨兽在身后不断迫近,这群疲惫的旅人却深陷泥沼,心中想要逃离,身体却已被榨干了最后的力量。
  荒漠上的飓风席卷而来,一瞬间就将他们吞噬其中。
  耳畔传来巨大的轰鸣,陈忆安只觉得身体像被无数股大力同时撕扯,他一个踉跄,拔出佩刀插入地面,勉强稳住脚步,仍旧摇摇欲坠。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说不出话,甚至睁不开眼睛,飞舞的沙砾像是刀子一般在肌肤上划出血痕。他背着的那个老兵被风吹刮着跌在了地上,滚了两圈,陈忆安迎着风想要去拉他,却发现这区区两步路竟怎么也无法靠近。
  这次的风,比他之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抬手挡住眼睛,露着一条指缝去看搜寻那人的身影。只见那老兵趴在地上,半条腿已经被风沙埋住,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手臂,指了一个方向。
  是东南,胡杨坡的方向。
  陈忆安看了他一会儿,毅然地回过头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走去。那枚镇边将军令被他牢牢收藏在贴身里衣内,泛着滚烫的热度。
  风实在太大了。他开始举步维艰,动作快要不受自己的控制。但风还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严寒,已经快要入冬,戈壁的夜晚滴水成冰,时间已是寅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狂风正不断带走他的体温,身体开始一阵接一阵地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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