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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旧事 (酒眠花)


  伏伶沉默下去,像是妥协了,许久许久,他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
  “就今晚。”
  “……”他将目光自那块木头上移开,望着陈忆安的眼睛,“一定要平安回来。”


第9章 突袭
  是夜,星夜无月。天空透着一丝淡淡的阴霾,灰黑色的乌云掩住了银河,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在边民的经验中,这种天象往往意味着大风将起,待乌云遮蔽了整个苍穹,天地就会陷入一片漆黑,狂暴的飓风摧毁一切,那是地狱的景象。
  “风起于丑时三刻。”张迁立于一块高地,手搭凉棚张望半晌,下了结论。
  “够了。”唐朔风卸掉了轻甲,从头到脚一身紧身短打,三百人马立在他身后,个个着夜行衣,整装待发。陈忆安也是同样的装束,他背着弓箭,腰缠绳索,精铁打制的腰刀泛着暗沉的色泽。
  他们将于亥时出城,突袭四十里外的赤岩山,而后于丑时回到朔方。在那时,大风会替他们解决所有的追兵,将这四十里茫茫戈壁变成一片死地,黑骑也无法在那时再图谋攻城。
  这是最理想的状况。
  唐朔风仰起头,北斗遥遥高悬于天之北野,于片刻之后一闪,没入乌云的帷帐。
  “出发!”他一挥手。
  骏马扬起四蹄,自洞开的城门中直冲而出。斥候于片刻前回报,所有黑骑仍旧安安静静地待在赤岩山,没有任何动向,这四十里将是一片坦途,不必担心任何埋伏。
  午夜的风扑面而来,冰冷干燥,肌肤不多时就泛起了细微的痛感。远处的岩山隐隐显出一个轮廓,像是蛰伏的远古巨兽,视线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是远处即将遥不可见的朔方城墙。它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烛火般愈来愈暗,等到它完全消失的那一刻,陈忆安忽然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唐朔风打马于前,靠着罗盘和地图确定方位,不发一言。他面部的线条在微弱的星光照射下显出一种坚毅的模样,嘴唇紧紧抿着,年轻的面容因思虑而显得老成。
  “将军,我总是有种不详的预感。”陈忆安忽道,“或许是我多心,但总觉得这次行动的变数太多了,譬如这风,它要是早起一个时辰,就会把我们埋葬在这里。”
  “张迁号称’风算子’,他从小居于戈壁,最擅长观测风向,二十年前的那场胜利也有他的功劳。他说丑时三刻,便是丑时三刻,错不了。”唐朔风道。
  “我总觉得……”
  “开弓没有回头箭。”唐朔风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一场战争在开打之前就注定百分百胜利,只要即将获得的利益大于或许会造成的损失,就值得一搏。这种话不必再说,阵前扰乱军心,乃是重罪。”
  陈忆安只好缄口不言,可心里那丝隐隐约约的不安总是挥之不去。
  赤岩山近了。他们自背阴面无声无息地靠拢,所有的马匹都用厚布包住四蹄,戴好嚼子,防止它们出声惊动旁人。而后留下十个人看管这些畜牲,剩下的人弃马,从腰间掏出绳索和长刀,朝着夜幕下的赤岩山一步步逼近。
  这座山果然如张迁所说,山势陡峭,北面的山坡与地面成六七十度角,绝无法跑马,但山壁上有许多风沙侵蚀后凸出的石块,正适合攀缘。广袤的戈壁之上,这样的地形随处可见。唐朔风派一小队人马巡视了一番,确定附近没有九夷人的斥候,便做了个手势,这三百人便开始鱼贯上山。
  这群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好手,区区一座岩山不在话下,不过一刻钟,当先的一百人便摸到了山顶的边缘,俯卧于地,探出头来窥视。他们随即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比黑骑的营地要高上些许,是一个突出的山包,视线很是开阔,下面灯火通明,几乎一览无余。
  九夷的营帐呈一个巨大的圆形,最外围是哨楼,好几队士兵围着营地边缘来来回回地巡逻,可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几条上山的路径上,很少有人会抬头往上看,因此暂时无人发现山头上的异状。从哨楼往内便是士兵休憩的营帐,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帐应是帅帐,至于后勤和堆放粮草之处则靠着几座凸出的山包,是最不容易受到攻击的位置,分散于四五处。很不巧,刚好有一处就在他们的脚下。这堆粮草附近只有两个看管的士兵,一队巡逻的黑骑刚刚路过,正往远处走去。
  机不可失。唐朔风从背上取下弓箭,看向陈忆安,指指左边的哨楼,他自己则对准了右边。少顷,只闻两声轻微的破风声起,两名哨兵同时被一箭穿喉,他们甚至发不出惨叫,捂着自己的喉咙痉挛着倒在了地上。
  唐朔风一抬手,背后已经就位的一百人马将绳索扣在山顶的岩石上,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敌营。那两个戍卫粮草的士兵听到身后动静,刚要回头,迎接他们的就是穿喉利箭,他们同样没能发出示警。
  这些人身上全揣着火石,只消一打,一簇火苗便从那大堆的粮草上燃起,再解下随身带着的小罐桐油,稍微一泼,便成了燎原之势。劈劈啪啪的声音响起,火光愈燃愈烈,黑骑终于发现了此地异常,待围拢过来看清状况,这群无所畏惧的死神终于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同时他们也发现了身着黑衣的南泽士兵。这群人既惊且怒,纷纷拔刀和南泽人战成了一团,但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显得一片混乱,打仗的、救火的、跑来跑去的搅在一起,在这个狭窄的地方互相干扰,竟无法给敌人造成有效的杀伤。
  唐朔风暂时顾不上管这群手下,任他们和黑骑纠缠。破风声过,岗哨又瞎了一批,更多的黑衣人自山头跃下,朝着另一处粮草堆积地跑去。很快那一处也燃起了大火,大营变得更为混乱。
  他们如法炮制,点燃了第三处火堆。这时候九夷的大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知有多少人正用陌生的语言大声怒骂,黑骑来来去去,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烟火燎天,到处都在打斗,九夷的士兵和南泽的黑衣人战在一起,一方没个章法,一方只为拖延时间,且战且走。火光越来越盛,照得整个大营宛如白昼,烟雾四处飘散,熏得许多人不住咳嗽。可奇怪的是,即使四周混乱到这个地步,最中央的帅帐还是毫无动静。
  唐朔风正预备同陈忆安前往下一个粮草堆放处。一股烟味飘来,他抽了抽鼻子,忽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快撤!所有人撤!”他猛地回头,也不顾忌会暴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吼。
  “怎么回事,唐将军?”
  “我们中计了。”唐朔风喃喃道。
  撤退的命令一下,所有的南泽士兵便开始往山边上靠拢。这群人早已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虽然怀疑,却不会违逆,当即去寻先前垂落下来的绳索。可当他们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却全部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意外和绝望中——原本空无一人的山头上布满了影子,那是辨不清数量的九夷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弓箭,寒光闪闪的箭尖正对着山下的区区三百南泽士兵。
  “往东面山路突围!快!”唐朔风临危不乱,又下一道命令。麾下士兵也知道此刻整支队伍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顿时爆发出背水一战的求生欲望,拔刀不要命地砍向四周的黑骑,拼尽全力要向东方砍出一条路来。黑骑亦纷纷围拢上来,以步战对抗这些南泽精兵,一时相持不下,但随着对方人数增加,这支突袭队伍败亡只是迟早的事。
  “刷”只闻寒光一闪,唐朔风的佩刀“龙牙”出鞘。森寒的白刃透着凛冽杀气,黑骑望见这把刀,竟不约而同地止步不前,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将他们攫住。下一个瞬间,刀光闪过,腔子里的血冲天而起,这几名黑骑已成了无头的尸体。
  “退者死。活捉副将者,赏千金,封千户。活捉主将者,赏万金,封万户。”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悠悠地传遍了整个战场。那声音低沉浑厚,极具穿透力,战场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些誓死奋战的南泽士兵。
  “呵,怀英。”唐朔风身上染血,忽然一抬唇角,从腰间扯下一物,朝陈忆安抛去,道:“忆安接令!”
  陈忆安亦在奋战,闻言一抬手,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用余光低头一瞥,只见是一块乌金令牌,泛着暗沉的光泽,上书五个字:镇边将军令。
  此令代表着唐朔风所拥有的全部权力,执此令在手,配合位于朔方军帅帐中的虎符,边境数城的兵马可任其调动,那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也是南泽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一道最重要的屏障。而现在这块令就在陈忆安的手里,被他牢牢攥住。
  “你执此令回朔方,令张迁和萧明依计行事,他们明白我的意思。”
  “那唐将军你……”
  “你率军突围,我来断后。”
  唐朔风根本没有解释,短短的几句话很快被黑骑猛烈的攻势所打断。他杀得兴起,身前已经垒起了数十具尸体,铺出了一条血路,南泽的人马正在不断往东面的山路靠拢,几乎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倒下一个人的代价。
  但生路终归是越来越近了,那条路转角靠着一片乱石,很利于躲藏,只要撤到那条山路上,有夜色作为隐蔽,黑骑就无法再追杀四散奔逃的南泽士兵。陈忆安默默估算了一下兵员消耗的速度,为了撤到那条路上,他们至少要撂下三分之二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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