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不会忘记,公子在苏容客栈之前吟的一首诗。”
叶邵夕闻言一笑,他知道苏容所指,是那首“浮萍漂泊本无根,相逢一笑君莫问。流云归去亦无痕,别尽相知天地寻。”的诗句。
“在下也不会忘记。”叶邵夕一笑道,站起身来,他下楼的时候,已然收拾好了行囊,背在肩上,刚刚与苏容交谈的空当,也出去准备好了马车,结了账,只剩下将自己的母亲抱出来妥善安置到马车中了。
而面对叶邵夕拿出来的银两,苏容说什么都不肯收,一直摇着头拒绝。
“出门在外,最需要银两的是你,至于我,开个客栈原为结交有缘之人。公子这银两,苏容万不能收。”
“经营生意不易,苏姑娘,莫要推辞了。”
“可是你一人护送你的母亲回故地,旅途艰辛,没有银两,便是寸步难行。我在这里,有刘二哥帮我打点一切,倒也是不头疼的,刘公子,重要的是,我担心你。”
苏容这一番话,让叶邵夕不禁眼眶一红,内心无比震动。
说真的,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尽是他乡之客,而他与苏容之间,又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昨夜抛心刻骨地长谈一回,便惹得眼前的小女子如此动情,真是不该。
“有姑娘一番话,刘杳此生足矣。”
“人活一世,苏容无其他所求,唯希望,公子能够对自己好些,宽容些。”
不知过去多久,只听苏容突然说。
闻言,只见叶邵夕淡淡一笑,回她,故作轻松地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的光阴,你我不过是跟岁月借了个躯壳,有什么可看不开,放不下的?”
苏容听了他这话,只觉得心里难受,但又不知再拿出什么话来劝慰他,末了,只能叹一口气,清清淡淡道一句:“刘公子,你可知,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你自己在心中修篱种菊,煮茶烹茗。你好好想想罢。”
叶邵夕闻言,很是感激地回以一笑,并没再多说什么,然而苏容却知道,这个人如若执拗起来,是硬到骨子里去的,没有任何人,任何话能够开解得了他。
后来,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这个时候,正好刘二前来寻找苏容,看见叶邵夕要走,知道是昨晚那位客官,便也挽留道:“公子怎么不多住几日,容妹与我说,你是她这些年来,难得一见可以倾心交谈的知己。”
叶邵夕闻言,微笑着摆摆手,婉拒二人的好意。
“不了,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他后来很是强硬地将银两塞到苏容手中,再回到自己的客房,将母亲抱上马车,与他二人辞行。
正要离开的时候,叶邵夕看见角落处的那两名黑衣人,也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他们站起来,缓步走到柜台前,要去结账。
叶邵夕见状,心中登时有丝不好的预感,他离开,那二人竟也要跟着一齐离开,叶邵夕此时已能肯定,这二人的目标必是自己无疑!
他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便一抖缰绳驾了一声,也不待苏容再嘱咐一番,驾起马车便急急离去。
“刘公子——!等等!你我何日才能再见?!——”
苏容见状,连忙情急地追上去,冲着叶邵夕疾驰而去的背影大喊道。
然而,末了,叶邵夕终是未回她一句话,而她一个人张望的身影,也终被孤零零地淹没在飞起黄尘之中。
其实,叶邵夕并不是没有听见苏容对自己最后喊出的那句话,他只是故意不回答。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嘱君千句也终须一散。
他不是不能够明白苏容心底的好意,他也同样能够了解,这样仓皇一聚又匆匆一散,对两个一见如故便意气相投的友人来说,是多么的难以割舍。却原来,世人都是这样,曾经习惯了漂浮的他二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开始向往一种与人相知相聚的安定。
如此说来,世间真的有太多难以言说的奇缘偶遇,被放逐在茫茫红尘之中,当真是每一分都有相逢,每一刻都有离散。这样,有时候,伫立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能被一个人偶然记起,时而惦念,心底竟也会涌出如斯莫名的感动。
叶邵夕在心里对苏容说有缘再见,然而他却想不到,再见之日,却是在那样一个对他来说,宛如晴天霹雳的日子。他也从未想到,再见之日,竟然会来得如此仓促如此之快,让人始料未及。
白日里的晴安镇,风景,阳光,亦如其名,山光明媚,水色秀丽。这倒是不偏不倚地印证了古人的一首诗了——青云眉黛秋波敛,尽晴安,山明水秀柳枝绵。
说到这晴安镇,有一种特殊的柳树,春季不发,夏芽不抽,偏生要将最好的年华开在这又冷又寒的冬秋季节,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原因不问结果的,正如这一树一树缠绵撩人的柳枝,正如那一道一道艳丽刺眼的阳光,无人过问为何它们只长在晴安照射于晴安,人们只要可以享受着这片刻的幸福,便已经知足。
仔细想想,其实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生年不满百,何不乐为先,古人古句字字箴言劝说着人们为乐当及时,何苦空空蹉跎韶华流年。时过境迁,再回头,亦只剩下对命运无常的哀叹和无可奈何的悲伤,又是何必?
然而世上有些人,偏偏就是不理解这个道理,一生执拗,好比叶邵夕。
晴安镇中,四通八达的官道由上好的青石板岩铺砌而成。叶邵夕驾车行去,默默数着地上青石板岩行过的数量,心里多少有些恍惚。不知数到第几块,自己便要出了这映碧皇城了?
近在咫尺之时,笑自己犹豫不决太轻浅;转身离去之时,道自己太多情。多情,轻浅,两厢皆不要,说归去当真归去,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不是吗?而道自己太多情,人生,才会那般复杂。
叶邵夕想着想着,不知为何便笑了,不知是否是在笑自己。
出神没有多久,他驾着马车,终于来到晴安镇的城门。
叶邵夕“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下,抬头望,但见面前大红色的朱漆城门已有多处斑驳脱落,甚至来不及修补。这仿佛见证着时光,岁月,和那一场场流年带给他的心灵沧桑,叶邵夕想。
分明流年是这样安然无恙,而山石是如此毫发无伤,他却已不知,如今的叶邵夕,与五年前那个年少轻狂的“江湖郎”相比,憔悴沧桑成何种模样了。
人在寂寞无助时最容易感伤,尤其是叶邵夕,他又怀有身孕,因此,神经不知又比平常人敏感纤细了几分,时常看一片落花蹁跹,望一片落叶跌落,便能生出许多感叹来。
偏偏他一心认为自己早已丧失孕子能力,因此,就算身体上有什么变化,也不甚在意。再加上,叶邵夕身中逆血之毒,这成为身体上的最大负荷。众人皆知,逆血毒一毒两代,不仅是叶邵夕,连他腹中胎儿都受到不小的影响,个头当然就比寻常人三四个月的胎儿,小了不少。
不过,叶邵夕就算再迟钝,但他到底不是瞎子,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下腹部的变化。
曾经肌理分明的地方如今被一片柔软取代,经常腹胀,腰酸,夜晚时不时地会抽筋盗汗,有时候走着走着,时常会没由来地一阵头晕目眩,要扶在一旁休息好一阵才能好。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没心思去问诊求医,便权当这是自己身体不好所致。
叶邵夕从不怀疑他人说话真假,许就是他这般简单,才惹得宁紫玉那般复杂多疑。想他如此简单,在这样熙攘不安的尘世之中,如何才能保护得了自己周全呢?
一如这冬末初春的风,柔媚入骨,撩人心怀,却也还是不免的让人滋生凉意。
出城门的时候,两边的守卫只粗粗盘查了一番,并没有过问什么其他,很轻易地便放叶邵夕出了城门。
映碧的栈道上,不乏商贩小铺,沿街叫卖的人,叶邵夕一路走去,一路看去,很是清楚地感受着他们的欢喜与热闹,阴霾的心顿时也清亮了不少。
后面一直有人如影随形,虽隔得甚远,但凭着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叶邵夕猜测得出,这跟踪自己的二人,恐怕就是早上在苏容客栈出现的那两名黑衣人。
他现今身上心上皆无牵挂,倒也不担心跟踪他的那两人会对他如何,叶邵夕想到此,驾着马车也不加快速度,仍是优哉游哉地一边赏景一边缓行。
接近晌午的时候,太阳升到正头顶,刺眼得很,正好叶邵夕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随意找了一个茶摊,坐进去,喝杯茶,不紧不慢地吃了午饭才继续赶路。
下午的时候,天气仍是不可避免地变冷了,风有些割面。
晚上,因为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他便只有露宿野外。
毕竟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没有火把,这天还是冷得不像话的。叶邵夕四处搜寻,好不容易集好了柴火,点起了一小堆篝火,将马车牵到篝火旁。马儿在悠闲地吃着蹄子下的嫩草,偶尔喷个响鼻,一副悠闲容易满足的样子,好似永远不知世事变迁,红尘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