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晴安镇,据说在映碧的好些地方,男女之间,都沿袭着这样的古老习惯。以求神灵保佑,能相伴终生。”
“他曾救过我一命。”苏容后来又说,“是他将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来,为我把脉求药,开方治病,最后又资助我银两,开起了这间小客栈。”
苏容说到这里,叶邵夕突然想起苏容刚刚说自己的故事时,曾提起过自己就在要被人殉的前一刻,为好心人士所救,而想那好心人士,必就是门外的那个男子。
“他是大夫?”叶邵夕好奇。
“不,刘二哥以种田为生,只是一名普通的庄稼汉,然而,因他的父亲祖父都在这村里做过村医,所以治病救人的医术,多少知晓一些。”
“那你们二人是?……”叶邵夕本以为,这二人早已拜过了天地,结成了连理。
“起初我以为,刘二哥之所以救我,必定是对我有所企图,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然而五年了,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越轨行为,不仅如此,他还天天划桨摇船,顺着窈水逆流而上,为我歌唱。他答应我,只要我一天不点头,不同意,他必定不会逼我。”
“世间能有如此男子,你当可以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他。”
然而,苏容却面露难色,似乎十分苦恼。
“你不知,我昔时,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小妾,如今的我,怎配得上他?”
“他若当真爱你,必定不会介意这些,你何必自寻烦恼。”
听了叶邵夕的劝说,苏容似乎略有些释怀,笑了笑,起身去开了后门,面露赧色地招门外的男子进客栈来坐。
男子见状,咧开嘴,十分爽朗地摸着后脑勺唤了一声容妹,将小桨停靠岸边,跳下船,进客栈里来坐。
他一进门,看到叶邵夕,“哎哟”了一声,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容妹,你若有客人,我便不来打扰了。免得不好。”
男子要走,苏容想要留他,但由于羞涩,便始终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硬生生地拉住他的袖口一角,不好意思地微微侧着头,垂着睫道:“刚来,就要走么?不坐坐?”
叶邵夕见他二人这样,自觉多余,便站起来,抱了一抱拳,算是打过招呼:“这位小哥不必介怀,我正好觉得屋里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叶邵夕说罢,推开正门走了出去,正好他想一睹这晴安镇的夜景,不知流水绕孤村,夜阑珊,缺月挂疏桐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见状,苏容对他示以歉意一笑,叶邵夕回以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出了客栈之后,他先是去马厩绕了一圈,看了看一直陪伴于左右的马儿,拍了拍它的背脊,捋了捋它的鬃毛,喂了它些稻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着道:“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能同苏缨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看来,天下人都各自有各自的幸福,唯有我,要与你一起相伴终老了。”
果然江湖之人,命中注定,能够同生共死的,只有马儿。
叶邵夕笑笑,想罢,拍着那马儿的背好一会儿。而这刚刚还安静吃草的马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吃着吃着稻草,忽然仰起头来啼鸣一声,就好像在回答叶邵夕方才的自言自语一般。
叶邵夕见状,笑了,感谢似的抚了抚它的鬃毛,便没再说话。
月夜已深,一轮缺月,映衬着天上的孤星几点,有细碎的星光,深深地铺到湖畔芦苇丛的尽头。几许螀鸣,恰到好处地将这月华浮动的深夜点缀,一切,静谧美好到了极点。
马厩里待了一会儿,叶邵夕便觉得有些闷了,他拿起缰绳,将那马从马厩中牵了出来,陪自己一起在月光下漫步,来到一方西南处的窈水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叶邵夕突然想,是不是窈水之所以命名为窈水,就是出自古人的这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语?
他想到这里,笑了笑,在窈水的芦苇丛畔寻了一处空地坐下,将低头正在寻着吃食的马儿栓到一边,兀自抬头赏月,十分惬意地任自己胸前的衣襟被清风吹来吹去,却不去管它,只一心体味这种已消失多年的逍遥生活。
天很凉,窈水畔的芦苇丛茂茂密密地长得很高,叶邵夕随手拔了一枝,拿在手中把玩。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远处,忽然飘荡而来一缕一缕的筝音,恁地空灵。唱词与之前完全相同。
叶邵夕知道,苏缨说对了,这琴声,正是葬玉筝所特有的音色,而弹奏这首曲子的弄琴者,想必就是远在映碧皇宫中的那人。
这个时候,叶邵夕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旋律他懂,日日夜夜流淌在耳边的曲调,叶邵夕就是想要不记住,也难。
弦筝弄月三两声,把酒吟风舞轻尘,犹见檐隐千霜树,不识当时梦里人。
不知怎的,叶邵夕脑中忽然就想起了这样的诗句。他静静听着流淌在空气中的琴声,再看着夜晚这样美的月色,不知是什么使然,竟随手从倚在一旁的银杏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唇边,应和着筝声一齐吹响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邵夕刚刚吹响竹叶的刹那,只觉得远方弹琴人的手指一抖,本来流畅的琴音就好似随着他内心的震动般一颤,在空气中突然停了一停,按部就班的曲调瞬时有些错乱。
还好没过多久,弹琴人又将曲调寻了回来,和着叶邵夕唇边吹响出的竹叶声,一起在苍茫而又温柔的夜空中流淌。
夜依旧是那般的安静而寂寞,冷落又漫长,空灵而又悠远的筝声与竹叶吹响出的声音缠绵缱绻地交织在一起,浮动着月光,不知为何,有种恍若隔世的孤寂与苍茫。
月夜下,寒螀蝉鸣,清风吹送,花茎摇摆,不知多少虫鸣,缱蕊,徜徉于他们这所筝、叶合奏中,深深地被打动,细看静水长流,静享浮世清欢,再也不愿走出来。
淡淡的月光如流水,淌过去;悠扬的筝声如天籁,泻下来。夜晚,薄薄的青雾浮起在整个晴安镇中。
不知过去多久,一曲完毕。
叶邵夕好不容易才平复好自己心中略为激动的情绪,觉得有些累了,便随手扔掉叶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牵起一旁还在吃草的马儿,要回客栈。
不远处,在晴安镇的一处的阁楼楼顶,有一袭淡紫色的影子,抚琴而坐。
他低眉,眼神只怔怔追逐着地面上那个牵着马匹,一点点由河边走向客栈的男子,任由自己金冠上的发带,于月夜下止不住地飞扬。
“皇上……您的伤……”
“奏曲之时,力度过大,这下伤口再度裂开,这样用不了几次,恐怕您这双臂,是要废了……”身后有黑衣男子提醒他,看动作神态,听语气口吻,似是暗卫。
谁想,紫衣人影听后,却不理他,好像没听见,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突然吟道。
“离别沉吟几回顾,游丝梦断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落花又被春风误。也罢,从今往后,我只要能护你周全,也该是……心满意足了……”
而紫衣人满含伤感的叹息,最终也只能随着这清风徐徐,在漫无边际的夜空之中,被吹散地支离破碎,再也不见踪影。
第五卷:
第六十七章
第二日天亮之后,叶邵夕起身,想与苏容告别。
他梳洗之后下了楼去,但见大厅角落,坐了一对身穿黑衣黑靴,头戴斗笠黑纱的男女。他们低头喝着茶,看见叶邵夕下来,不抬头,也没作声,但空气中不知怎的,忽然弥漫出一丝不安的气氛。
苏容本不是习武之人,当然感觉不出这空气中的不正常,她看见叶邵夕这么早便下来,连忙迎上去,微笑着打招呼:“这么早?”
叶邵夕闻言,随口“嗯”了一声,他瞥见大厅角落那来路不明的二人,不禁皱紧眉宇。
苏容就是再怎么笨,也不会看不出叶邵夕突然冷凝下来的表情。她随着叶邵夕的视线望去,不禁问:“怎么了?这两个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叶邵夕闻言,摇摇头,说了声没什么,不想让她担心。
“今晨一早,天还未亮,这两个人便来了,说是走了许久的路,想来我这客栈歇息一下,顺便补充一些干粮和酒水。”苏容解释道。
叶邵夕闻言坐下,又对迎上来的苏容,转移话题道:“今日,刘某便要告辞了。昨晚叨扰,但听姑娘一席话,犹似知音之语,已然心满意足。”
他想,首先,自己还有未完成之事,没有时间在此地再做久留。其二,大厅角落的那二人,来路不明,身份不明,不得不防。想来苏容一介女子,毫无武功修为,该不会和江湖中人结怨。如果这二人当真有其他目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恐怕也只有自己了。如果多做停留,一旦在这里打起来,连累到苏容、刘二无辜人等,那罪过可就大了。
“今日便要走了么?”苏容闻言,不由有些不舍。
知道她的意思,叶邵夕不由地笑笑,不直接回答,倒是反问于她:“姑娘可还记得你这客栈的名字?人间萍客,人间萍客,姑娘既已题名如此,想必也是知晓,世相迷离,你我今日,可算是做了一回有缘人,如果缘分未断,料想他日,应该可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