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看,这间小屋的题字。”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苏容一字一字地道。
叶邵夕抬头,顺着这一行小字看下去,竟也是大怔,瞬间便被那字里行间所写出的情景所吸引。
“共有晨昏,炊烟四季,慢慢老去。”
男耕女织,晨昏与共,在温暖的阳光下,在山野清风清脆婉转的莺啼声中,守着所爱之人,为他升起炊烟,为他补衣缝扣,与他一起守着一段冷暖交织的光阴,慢慢老去。而想必所爱之人的目光,也会温和地一直追随着自己,不离不弃。
看到这十二个字的瞬间,叶邵夕的脑中,马上就浮出这样一个画面。
画面之中,那样一个温婉的妻子,那样一个温柔的丈夫,或许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蹦蹦跳跳,追逐着花丛中的彩蝶嬉戏的孩子。那个孩子穿着的,可以是一袭大红的小肚兜,可以是一双活泼可爱的小虎头鞋,更可以是扎着两个翘楞楞的小羊角辫,随着他的跑动,一上一下,甚是活泼地跳动着。
一想起画面中那孩子很有可能所穿的那双虎头鞋,叶邵夕登时心中一痛,差点站不稳。还好一旁的苏容眼尖,见他不对,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立马上前来扶住他,这才免得他没有脚下一软,直接从楼梯上摔下去。
“刘公子,你怎么了?”
“……无碍……”叶邵夕喘了好半天,才能按着胸口回话,“……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哦?什么往事?”
“共有晨昏,炊烟四季,慢慢老去。”叶邵夕慢慢地念出房间门口的那一行题字,语气突然有些黯然,“我想,在这样的生活中,他们也许……还有一个孩子……”
“是……应该有的吧……”苏容闻言,语气也随之轻了起来,好似也在感叹,“相爱之人,终是会诞下只属于二人的子嗣……”
“嗯……”叶邵夕闻言,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
“也许突然这么说,会有些冒昧……”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苏容开口,“刘公子你……可是曾失去过自己的亲生孩子?……”
叶邵夕听罢,十分震惊地转过头来,对上她波澜不惊的眼神,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若不是失去过亲子,一般人,是不会有像你这样的反应的,刘公子,你很爱自己的孩子,作为女子,我很羡慕你的妻子。如若当爱一个人,就会想为他诞下孩子。就会想让他与自己的血脉,生生不息地在这时光中蔓延繁栖,想要为自己与他,留下深刻爱过的证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苏容静静地望着他,缓缓地道,“世上的甜言蜜语何止万千,可人们却说,最难实现的,便是这一件。这样的许诺,一许,便是一生,一辈子,任谁都反悔不得。”
苏容说着说着,不知为何,眼里便又沁满水来,她一眨眼,眼泪落下来,滴落在地板上,溅出四散的形状。
“往昔之事,你也切莫挂怀,我很羡慕那个能为你生儿育女的女子,就算孩子没了,但你如此看重你与她之间的那个孩子,她该是心满意足的。而你们沉眠在地下的孩子,也该是心满意足,没有遗憾的……能有你这样的父亲,他一定很高兴……”
苏容这么安慰着叶邵夕,她推测叶邵夕的故事一定是负了哪位女子,负了这位女子和他所诞下孩子。
可谁想,叶邵夕真正的故事,与她推测的正好相反。
“会吗?……”
叶邵夕摇头苦笑,似乎是再也无意于这个话题多久,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何必多想呢?”苏容猜出他的意思,便扶他转身下楼,想他风尘仆仆,也该是赶了一天的路,必定饥肠辘辘,也该是时候准备一些饭食。
“人生一世,得过且过,谁都会犯错误,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何必将自己逼得那般紧迫?”
“呵……多谢姑娘安慰。”
他虽言语恭敬,态度端正,看来好似是接受了苏容的安慰,但苏容看得出,眼前的这位男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一定是较真儿到了极点的。爱与恨,想必在这人心里,都会很极端。
“公子要吃些什么?我去做。”
苏容将叶邵夕扶到一楼的大堂坐下,为了缓解气氛,转移话题道。
“你一个客栈老板,竟要你亲自下厨?”
叶邵夕倒也配合她,无意再继续那种苦闷话题。
“这些年来,来我这里住店的毕竟人少,比不得正街前那些光鲜亮丽的客栈,而我也不愿意招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怕他带来了市井俗气,乱了我这方清静之地。”
“原来如此……那便请姑娘弄些简单的来,足以果腹便可。”叶邵夕回她一笑。
不多时,苏容备好了饭食,四碟小菜,一盘牛肉干,一盅各种鲜菇野菜熬制的山菜汤,端到叶邵夕面前来。
她拿出酒杯,来到叶邵夕面前,为他斟满,道:“时光匆匆,其实苏容常想,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不明白,可是现在苏容却明白了。”
“能够与心爱之人举案齐眉,晨昏共度,白头偕老,便是几生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叶邵夕听罢此话,忽然一震,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出神地发话道:“……姑娘这番言语,不知为何,让在下想起了一位故人。”
“哦?是什么样的人?”
说来,苏容并不是那墨守成规之人,她见叶邵夕即便美味在前,也愁眉不展,无心饭食的模样,便轻叹一声,坐到他的对面来。
二人聊了许久,这时,天已是黑了,一弯月亮高高挂在夜空,周身没有一颗星子,看起来分外孤单。
“我的那位故友,身份并不高,是一位青楼中的妓子。”叶邵夕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慢慢接上方才的话,缓缓道,“姑娘不知,我与他初识之时,他便是像姑娘如今一般为我斟酒,然后轻轻地道,说其实这辈子,我们想要的都很简单,无非是每一日醒来都有人陪伴,有事想做,和有所期待。”
“姑娘如今,便让我想起了他……”
“那他人呢?”苏容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问,只是看见身旁之人一脸落寞的表情,话一出口,已来不及后悔。
“死了。他为人所杀,死得不明不白,我到如今都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那人活生生地扼断颈脉而亡。”
一旁的苏容一听这话,便知道事中经过并不简单,似乎很有故事,然而,这毕竟是他人的私事,本人若无意提起,她也便不好多问。
“过往云烟,好比镜花水月,爱亦苦,恨更痛,何须为难自己,对往事过于耿耿于怀?”
“姑娘不懂,那位故人,对在下来说,不仅是亲朋,更是知己。此生,能懂能体恤在下之人,唯他一人而已。”
苏容听罢这话,微微侧首一看,见身旁之人眼神清亮,态度坚定,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住嘴不言。不知过了多久,又不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方开口道:“人生之梦大梦未醒,只因怨怼戏谑之情未断,对于往事,你如此耿耿于怀,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并伤了你真正深藏心中的那个人。”
叶邵夕听罢,张嘴刚想反驳,却听苏容声音悠悠的,抢在他的前头,道:“你可知,我有一好友,曾经荣华富贵,身在皇宫,贵为皇妃,曾集三千宠爱在一身,可她却一点都不快乐。”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看来,在这天下间,有些东西,是你的便是你的,别人谁都抢不走,而不是你的,你即便拼尽所有,也终是得不到一丝一毫。”
叶邵夕闻言,心中一动,知道面前的苏容,似乎是要倾诉她自己的故事,他就再也不敢插话。
“昔时,我那好友也曾深爱过一人。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皇朝王爷,常人自然是高攀不起。可我那好友,偏偏心高气傲,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再加上她从小又在王府当差,和那王爷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以为这王爷必是自己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可再后来,王府又来了一名姓叶的男子。王爷不过和他萍水相逢,却待他极好,我那好友见了,心中自然是愤愤不平,于是便记恨上了那名姓叶的男子。”
苏容娓娓地道来,静静的声音,在黑夜中,犹如一汪泉水温吞流淌,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徐徐地诉说往事,诉说进了叶邵夕的心坎里。
“我那好友处处刁难于那名姓叶的男子,想来,也是女子的嫉妒心在作祟吧……”
苏容说到这里,呵呵地笑了几声,安静下来之后,便再也笑不出来。
“那后来呢?”叶邵夕小心翼翼地问,似是不敢惊动于她,声音轻轻的。
“后来?”苏容听罢,抬眉笑着反问,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里,渐渐有些破碎:“后来,因为政治目的,我那好友,被自己深爱之人亲手送进皇宫去侍奉先皇。”
叶邵夕听罢,心中一震,他不相信纳兰王爷会做出此等之事,然而,看着面前褪去尘埃,静静诉说故事的苏容,却由不得他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