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感觉有些刺眼,便抬手挡了挡,而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车内叶漪的手指,他轻轻唤了一声“娘”,禁不住又握紧了一些。
不久,只听马车外的车夫驾了一声,摇摇晃晃的马车沿着京畿御道,缓缓驶离。
第六十六章
丞相府的马夫只送他们出了西城,便和叶邵夕告别。
“大人,小人便送您到这里。出了城之后,远水解不了近渴,丞相多有力所不能及之处,还请大人一路保重,万事小心。”
“多谢兄台相送。”
叶邵夕闻言,也是对他一抱拳,大恩大德,除了言谢之外便也说不出来其他。
“这马车,马车上的干粮,权当丞相为大人的践行之礼,还望大人出了这西城,一直向东,莫要回头才好。”
叶邵夕知道,这小厮的意思,无外乎是劝他既然出了这映碧皇城,那么一辈子都不要回来。至于宁紫玉,自然是一辈子都相见无期才好。
“还望兄台回去之后转告你家丞相。说我刘杳既然出了这映碧,就从未想过有一天回来。莫要说是我自己主动回来,就是你家丞相派人来请我,我刘杳也决计不会再踏入这映碧一步!”
“那自然是好!大人放心,小人自是会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丞相知道。”
“如此甚好。”
叶邵夕听罢点了点头,又一抱拳,目送那小厮离开之后,坐上了驾车的位置,随即便驾了一声,一抖缰绳,准备驱车离去。
京畿栈道,黄土漫漫,一条笔直的青石大道直通天际尽头,周围游子旅人来去匆匆,都如身边过客,就这么擦肩而过,和他,和他们,终其一生,都再不会相见。
那么,从今之后,他与宁紫玉,他与他之间的许多“过去”,许多“过不去”,也如这般,擦肩而过后,便再不回归?……
他是怎样爱过他的,他是怎样恨过他的,他与他之间的千般恩怨,万般纠葛,皆会因为他今日的一走了之,而画下一个完完整整的休止符。叶邵夕想到这里,手中的缰绳不自觉地一紧,一摇一颠的马车忽然在长长的青石道路上停了下来。
天际尽头,缓缓有一排鸿雁,从他的头顶飞过,发出悲啼的长鸣。
黎明前的微风带着些凉意,徐徐地由叶邵夕鬓边的发丝拂过。春寒料峭,微寒的气息中晨风摇过树枝,吹拂出吱呀吱呀,甚是干枯灰败的响声。
回头望去,身后宫影重重,高大雄伟的殿身云遮雾绕地半掩在清晨的烟雾之中,叶邵夕怔怔望着,不知怎的,眼中忽然一阵湿润,这眼前的景物,竟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
微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他那夹杂着丝丝银色的长发,发丝拂起来,拂过他的耳边。马儿在他身前喷着响鼻,不安地踢蹬着前肢,有那么一瞬间,身前的往事,身后的宫殿,让他觉得瞻之在前,却忽焉在后。
良久过去,才见叶邵夕终于执起缰绳,攥紧手指,却僵住一般,久久不动。
凋敝过去,盛开繁华。那一段悲哀而又凄惶的年月,曾几何时,他曾占据了他生命的重中之重,然而,随着岁月流逝,生命一点一点地在奔波之中耗尽,俯仰之间余下的,也仅剩下清冷的哀伤。
此生虽有尽,恨似影随身。其实有时间想想,过去的事,早已烟消云散,势难回头,又何须苦苦痴缠。古来,多少撕心裂肺的情爱故事,到最后,不过都是漫不经心的收场。当年的承诺,回首再看,不过是对他二人年少轻狂撒下的谎言。自己没有错,而倘若站在宁紫玉的立场仔细想想,他又有哪里错了?
春来秋往,花开花落,看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他累了。累得他不想再汲汲奔走于喧闹的红尘陌上,随波逐流;累得他亦不想苦苦地执着于当初的情事究竟是谁对谁错,用力爱恨。
如今,他只想做一个简单无为的人,不谈抱负志向,只盼能重回故地,寻到那方静僻之地,好生安葬他娘的尸骨,然后再静静守着那一方墓土,守着湛湛时光,了却残生。
而此时,“离开”,无疑便是最好的选择。放了自己,也放过他。
是爱?抑或是恨?其实身旁许多人都曾问过叶邵夕,究竟对宁紫玉还有没有情?是否心中早已空无一物,已将他放下?
其实,现在想来,有情又如何,无情又怎样?宁紫玉当年,曾用“林熠铭”的名字骗去了他的一生情感,而他的一腔爱恨,亦早已在昔日的一幕一幕的决然转身中付诸东流。
一个人,既然他骗过你第一次,就会骗你第二次,第三次。
宁紫玉是个演戏的行家好手,若不是他演技精湛,入木三分,当初的自己,又怎会轻易卸下心房,供他玩弄于鼓掌之上?
说他叶邵夕胆小也好,怯弱也罢,往昔种种,他再也不想重新经历一遍。
不知是谁说过,所有的往事都有一重一重的门,也许虚掩,也许深闭,但不论怎样,也都只属于曾经。而对于曾经,任何一次留恋的回首,都太有可能让自己再次万劫不复。
是的,叶邵夕怕了,他真的很怕。他怕再次经历那样一场粉身碎骨的爱恨,他知道,如今的他,再也承受不住。
叶邵夕思绪浑然,想到这里,忽然下定决心一般地,狠下声音喊了一声“驾”,驱车向前,却浑然不觉自己眼中的泪水已淌下来,溅湿了马车前的轼木。
马车一摇一颠,承载着他的思绪,他的寂寞,缰绳在他的手中,渐渐地沿着青石官道,驶向天边。
这个时候,天已慢慢地亮了,太阳探出头来,照向这里,给那远远驶离的马车镀上了一层稍纵即逝的光华,再徐徐隐没,难以抓住。
“邵夕,你信我……苍天为证,大地为媒,我林熠铭在此发誓,此生此世,绝不有负于卿……”
“邵夕,你信我……”
曾经的誓言,恍若纱帐,柔柔地将行车于青石官道上叶邵夕缓缓包裹住。相思相念,犹如烟云,弥漫于整个映碧宫殿的上空,在岁月袅袅的韵律中痴痴诉说,慢慢流淌,久久萦绕。
而如今,驱车向前叶邵夕也许不知道的是,今后,任凭红尘如何万象丛生,哪怕世事如何支离破碎,这些誓言,却仍被另外一个人痴心不改地守候一世,碧海青天。
远处,天地尽头的一线光芒在挣扎一番后,终于跃出地平线,升于上空。
令人意外的是,天亮以后,叶邵夕本以为宁紫玉一定会调兵前来追赶于他,然而,事实上是,映碧的那一日,天空格外清澈,景色依旧美好,城镇,街角,院落,黛瓦白墙,炊烟袅袅,一切,安静得无半点尘埃的动荡。
叶邵夕看到这些不由安心,知道宁紫玉或许并无为难郁紫,然而他安心之余,不知为何,又生出些细微的失落。
也许,不论自己在不在那人身边,对于他来说,总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这样也好。
想到这里,叶邵夕不由得闭了闭眼,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他抬头看看,见头顶上方已旭日当空,整个天空也已大亮了起来,便心知自己已赶了不少的路,想到前方的驿站处补充一些水源和干粮。
马车一摇一颠地在石板道上轻晃着,木制的辕轮轧过空气中一浮一荡的尘埃。漫天的阳光穿透云层,浅浅地轻照着马车辕轮经轧过后的痕迹,在地上铺了一层暖暖的金。
叶邵夕又赶了一些路,路途之中,他时不时地回头撩起车帘,望一望马车当中“正在熟睡”的母亲,心中不由得浮上来这许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暖意。
南柯一梦,萍踪过往,看来,上天还是待他不薄,虽让他失去了甚多,可如今,他唯一想要的“温暖”却已然回到身边。叶邵夕想罢,忍不住抿了抿唇,轻微地笑了笑。
原来,活了这么多年,他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朝暮风景,春秋岁序,苍茫的时光一年迭沓过一年,这些年里,独自一人赏花开,独自一人看日落,世间纵有千种风景,万种风情,也只映得到他一双眸子深处。他太孤单了,所以他自始至终想要的,也不过只是要一个人陪伴在自己身边而已。
如今,不得相认多年的母亲回到自己身边,叶邵夕心里,还是甚觉安慰的。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无追兵,叶邵夕的脚步也就不由得放慢了一些,一边赏景,一边行车赶路,当然也有的时候,他会任自己的脑子开些小岔,回忆一下自己这些年里自己跌跌撞撞走过来的路,感叹一下沧海桑田,须臾而已。
不知又行了多久,叶邵夕终于出了安邑京城,守在城门口的侍卫并没有太过为难他,只简单询问了两句,便放他们通过。
出了安邑京城,叶邵夕一路向东行去。他并没有忘记当初答应刘杳的事,找到他娘的尸骨之后,将他们一家人合葬在一处。
叶邵夕想着想着,经过一些规模颇小的驿站,补充了干粮和水源,临近黄昏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座小镇的城门之前。
小镇名唤“晴安镇”,一个极度富有朝气与阳光的名字,叶邵夕一字一顿地念出高高地悬挂于城头上的匾字,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失落的心情,也跟着这三个极富暖意与惬意的名字,渐渐地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