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你费尽功力保护他,结果……也是,无济于事。
难为你了,邵夕。
刘挽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鬓发,先将他其他较重的伤势处理好,一时还没忍心,将那死胎现在就取出来。
龙爪谷人在滞留死胎上是有时限的,比世上其他人要来得长一些,不过也长不了多久,顶多几天而已。
刘挽希望着,叶邵夕在这一天能醒来,然后亲自送送自己的孩子,但如果,他仍是这样一直坚持着不醒,那他唯有强行为他开膛取子了。
要知道,死胎长时间滞留在母体并不好,而且,人体若是经过反复的开刀与缝合,极易引起缝合处伤口的感染和恶化,以至于进一步加重病情,更甚至是死亡。
而像他这种极为复杂的情况,又不能将所有的开刀术都集中在一起一次性完成。
不仅是刘挽做不到,就连叶邵夕本身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
最后,刘挽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决定等下去。
他相信,叶邵夕是绝不可能不醒来送送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怀胎近七个月,谁都有感情。
时间在等待中耗逝,刘挽在他的身体可以自由搬动的时候,才将他从那片杂丛中背起来,熟练地找到一处熔岩的洞口,微微一低腰钻了进去。
说来奇怪,这里的峭壁,总似乎是暗藏玄机。
连绵的山群因为长时间的风化和冲刷作用,渐渐在有些地方,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溶洞。
刘挽进了其中一个洞口,正背着已然昏迷的叶邵夕,行走在一条极为幽深黑暗的隧道中。
他走了片刻,就见远处的高墙上的豁口中,一束极为亮烈刺眼的光线,从中穿透了过来,并直射到他的脚下。
刘挽看见它时,一时竟像是看到了希望,他连忙向上背了背愈渐下滑的叶邵夕,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就冲到了隧道的尽头,钻出洞外。
豁然开朗处,漫山的红花与满眼的芳菲,在风中摇曳。
刘挽忘不掉,怎么也忘不掉。世事,又仿佛回到了他与她初相见的那一日。
那个身着大红衣衫的貌美女子。她叫,叶曼殊。
“曼殊,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刘挽踩过地上一片红色的花草,径直对着空气中,轻轻呢喃。
一卷医着一卷经,十年辜负十年心,花开叶落生相错,连理盘根两却分。
刘挽想象着自己当年在谷中经历过的人和事,他看着一地刚发芽的龙爪红花,想起当年君乾弘的一把火,终究还是没将这里烧尽。
是啊……龙爪谷人,一向将“龙爪花”视为天上之花,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灭绝呢?
世人所传的龙爪谷存在于现今煜羡国的骊县一带,然而不想却是刘挽说了谎。
实际上,龙爪谷不仅不在煜羡国的骊县之中,而是处于煜、映二国的交界山下,也就是现今的天崭崖下。
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本意是怕外来的人找到了这里,从而打扰了谷内人平静的生活。
然而刘挽却没想到,他自己却还是引狼入室,将罪魁祸首君乾弘引到了谷里来。
至于之后,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
而后,刘挽将叶邵夕,安排在了一个废弃的溶洞内。
龙爪谷人不住房屋,之前的家家户户,住的也从来都是洞穴。
他大概地收拾了一下,就和叶邵夕二人简单地住了下来。
几天过去,刘挽一边在为他处理伤势,也在一边等他醒来。
终于到了最后的这一天,刘挽失望地连刀具都拿了出来了,叶邵夕这才慢慢地,一抖眼帘,睁开眼睛,缓缓地清醒了过来。
“邵夕,你醒了?”刘挽很惊喜地,不知该握他身上的哪个地方,他的身上全是绷带,根本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事不宜迟,我先帮你将肚子里的死胎生出来,好不好?其他的,一会儿再谈。”
一般来说,龙爪谷人的胎儿在死去之后,并不会很快地脱离出母体。或许是因为龙爪谷人的哺育系统十分复杂的关系,五个月以上的胎儿在死后,要先经过八九天的委缩期,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委曲,收缩成很小的一团,这个时候,母体的羊水才会开始慢慢地破裂,流出,以方便自己将死去的胎儿排出体外。
对于刘挽的问话,叶邵夕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他只是一点一点地睁开眼来,扩散的双瞳在静静地睁开之后,只看着上方的洞顶,就如同傻了一般。
“邵夕,邵夕,你听我说。”
刘挽吸了吸鼻头,努力笑了笑,试图劝服他:“死去的胎儿……不能在母体……滞留太长时间……你听我的……把他生出来……”
“生出来,对他,对你,都好。知道吗?”
洞中的烛火在静静地燃着,迷迷蒙蒙地照亮了他的左半边侧脸,让人看不真切。
叶邵夕的全身几近瘫痪,身体四肢也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其中还有些地方固定着硬硬的木板,似乎是在为他续骨定型。
刘挽见他不理自己,试图再劝:“邵夕,你这样硬挺着是没用的,或早或晚罢了,就算你现在执意不肯生,我也是要将他拿出来的。你明不明白?”
他刚说完,就见叶邵夕的双腿间已湿漉漉地流下来一片什么,颜色发黄,并且很快地就晕湿了他大腿两侧的绷带,刘挽知道,这是胎儿开始逐渐地脱离胎盘的迹象,要知道,萎缩以后的胎儿并不难生,只要他肯稍稍使使劲,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顺利将他产下。
刘挽之所以不想再为他开刀,是怕他体内的伤口,在太过频繁地接触到外部空气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出现十分严重的术后并发症。此时的叶邵夕,即使是一个小小的风寒,都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更别说,是比这危险了上万分的剖腹术了。
所以刘挽想,尽量还是让他自己把死胎生出来。
他虽然号称神医,但“神医”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保证每一次救治总是成功的,但凡有那么一次,叶邵夕这个人就完了。
“邵夕!生下来他吧,好不好?”
“这样你自己也会没命的,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好不好?……”
刘挽的声音有丝哽咽,他抬起头,看见叶邵夕的双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外界的光线和刺激变得越来越微弱,一直到慢慢失去反应,就像是要长时间处于严重的休克状态一样。
“不好!”刘挽一惊,忙试图要唤醒他,“邵夕!邵夕!你醒醒!你不要放弃!你不能放弃!你听见了没有!?”
刘挽见他如此,顿时有老泪哗哗泛上,汹涌地溢出了眼眶。
“邵夕,我知道你恨,我知道你苦,可……你有想过我吗?……我一个老人家,背你走到这里,你说,我为的是什么?”
刘挽一闭眼,顿时有老泪哗哗泛上,汹涌地溢在了他的眼眶里。
“你对人世没有眷恋了,你不想再活着了,那好,我不为难你……”刘挽说着顿了顿,一抬手,很爱怜似的梳理上他的鬓发,语气变得压抑而痛苦,“可你要知道,我心里的痛,并不比你要少一分。”
“其实在我眼里,你早已经是我的孙儿了。你看着你的亲生儿子死,和我看着我的孙儿死,有什么不一样?”
刘挽发现他的鬓丝中,竟生生地被催出了好些白发,顿时心又疼了疼。
其实人的生之乐趣,总是大于死之哀愁,但若一个人对活着的乐趣视而不见,一心所想的,皆是种种压抑,沉痛,苦闷,悲伤到无法自拔之事,那么别人也只能替他长叹一声,为他的执念……而别无他法了。
刘挽懂得,但却不想放弃。他知道他听得到。
“邵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不懂。”
“还有我那尚来不及看一眼人世的曾孙,我一个老头,要送你们两个人,我都能硬挺过来,为什么你就不能?……”
刘挽低头,看见他双腿间的羊水,还在汩汩不断地向下流着,几乎浸透了他腿上所有的绷带。
“我养了你娘十年,却养来了一生的愧疚,是我害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邵夕,我老了,该入土为安了,可我不想就带着这么一生的愧疚死去。”
“邵夕,你若是死了……我就连最后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仔细地为他梳理好鬓间的头发,却又不敢替他拔除夹杂在其中的那些白色的,生怕弄疼了他。
“我此生唯一的希望,无疑是希望能在死后,与曼殊,还有你娘,三个人合葬在一处。”
“这样,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终于是一家人了啊……”
刘挽说罢叹了口气,双泪从老眼中,缓缓流下。
“可我这个愿望,终究是要落空了么……像我这种老乞丐,终要是落得横死街头,无人收尸的下场吗?”
刘挽说完,见叶邵夕眼帘一颤闭上,过了很久后,才又缓缓地睁开。
只不过,他虽然有些反应,但也只是空空地望着洞顶,静静地望着,没有悲伤,面目平静,就好似早已没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