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他说。
这夜烛火明灭,昏黄的灯光将一室旖旎的帐榻照得春色无边,朦胧,暧昧,迷离。
众所周知,宁紫玉的妾姬美艳者达上万人,其中不仅包括各地甄选上来的,品貌皆为一时之选的名流才女,而且还包括名满天下的各地美貌公子。
他的后宫并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任帝王,宁紫玉夜夜召幸人,也不呼其姓名,只听其佩声看其钗色。玉龙佩与凤凰钗二宫,男宠具其前,妾姬在其后,两座宫苑分开建立,一东一西,并立而置。
玉龙佩有大有小,有轻有重,凤凰钗则有淡有浅,有艳有丽。
宁紫玉的每位男宠,皆身戴玉珮,以玉珮的大小轻重,分开不同。
而宁紫玉的每位妾姬,则是头插凤钗,依凤钗的颜色艳丽,次第而进。
这些人,乍然一看,打扮妆饰竟完全一样,只除了腰间的玉佩和发上的凤钗还略有些不同之外,其余的竟很难分辨出来谁是谁。
而这夜,宁紫玉也只是随手一点,指了其中一名头戴凤钗,身披纱裙的妙绝女子,连脸都没看清。
“啊……皇、皇上……”
“臣妾……呃啊……”
貌美的女子气喘吁吁,樱桃一般的小嘴里吐着热气,两手沿着宁紫玉胸前过人的肌理抚上来,赞叹似的一声,娇娇一笑,倒勾住他的脖子。
“怎么?这样就不行了?”
宁紫玉的双眼静得吓人,同时也冷得出奇。看得出来,他从头到尾,都未沉沦在这样一场蜻蜓点水,不痛不痒的欢爱之中。
倒是他身下那名娇喘连连,呻吟不止的女子,则更为显得丑态百出和穷相毕露,无端招人笑话。
“呃啊——皇、皇上……”
“臣妾、臣妾是您的呃啊——”
她语气急促了急促,谁知,宁紫玉闻言,却在床上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一抬首,猛地冲女子扇过来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将她扇到地上去。
女子跌倒在地之后,就听见空气中有人冰冷不屑地道:“贱人,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想做朕的人,凭你?”
“哼。”宁紫玉披衣下床,来到她的面前,自上而下地俯视冷笑,“给朕滚。”
他轻声地,笑颜如蛇,头顶有半片灯光从他额角处泄露下来,形成一大片黑压压的,邪恶且致命的黑暗。
那女子一时竟被吓住了,半天吱不出声,这时,竟才轻轻一震反应过来,当即便有泪珠,啪嗒啪嗒地砸下地来。
“臣、臣妾……”
“滚!”宁紫玉语气一重,就显得更可怕了。
那名女子鼻腔一酸,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吓得,就这样抽抽噎噎,啼哭这抹泪跑出去了。
宁紫玉的心静不下来,他在她走后,则转身,来到了殿内暂放奏折的御案上,摊开一张纸,研磨鞋子,又想做些画。
宁紫玉有些出神,喉咙又有些渴,他习惯性地唤道:“邵夕,去给朕泡些茶来。朕爱喝什么,你知道的。”
宁紫玉头也不抬地说。
好半天,殿中没有动静,宁紫玉有些生气,不由抬起头来嚷了一声:“叶邵夕,朕让你去泡些茶来,你一直为朕泡的,怎么今天不泡了?!”
殿外侍官听到宁紫玉暴露的声音,连忙进来,问:“皇上怎了了?要不要奴才去给皇上泡些茶来?”
然而宁紫玉此时已再没有想要喝茶的意愿。
“你……下去吧……”
他颇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那小侍官应声,好似松了口气,忙小心翼翼地下去了。
而宁紫玉却跌坐在椅中,他环视四周,这才忆起,那人已经不在了。
他有一些习惯,每每半夜醒来,总要喝些清茶润喉,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除了叶邵夕。
以前,每一次他醒来,根本不必他开口,叶邵夕就已将泡好的清茶端在他的面前。每一次他批折子的时候,灯火微弱,也总是叶邵夕率先拿了剪刀,将那烛火再剪得旺一些,好似怕他伤了眼睛。
宁紫玉的御案前放了一叠小点心,秋栗糕,不知是何时被摆上的,宁紫玉看见这糕点,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块放在口中尝了尝。
然而,他只咬了一口,却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不喜欢甜,爱茶,要是以前叶邵夕在时,总会吩咐人在秋栗糕中去了糖,再用茶水和面,这样他也能多吃一些。可是现下的,他却是每吃一口,都能想起那人的每一分好,没有叶邵夕的提醒,竟连御厨都忘记他的习惯了。
不仅这些,很多很多小小的习惯,除了叶邵夕,没有人知道,每一次他最需要什么,不必说,叶邵夕就已送到自己的面前来。
宁紫玉心下悲怆,他展开一张纸,不由想起那个人为自己做这些事的神态,这一次,他只想为他作一些画。
那人为他端茶,倒水,那人为他剪灯花,那人平时为自己做这些事时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态,怎样的动作,怎样的眉眼,这一刻,宁紫玉忽然发现自己竟忆不起了。
他的话,从来只为君赢冽而作,何曾在意过那个人。
宁紫玉突然觉得心中万般苦涩,却还是铁了心要为那个人作一些画,他努力回想,然而他画了几张,却又粗鲁地揉成一团,扔掉,如此反复数次。
不久,宁紫玉看看自己脚下揉起来的一团团纸,犹豫了犹豫,还是捡起来,展开。
知否小烛红窗,照人此夜凄凉。
宁紫玉展开纸团的手指旁,还有一盏朦朦胧胧的茕茕烛焰。
明暗变化,随风舞蹈。
而他展开的画纸上,勾勒的则是一个如钢筋铁骨般,在凄风楚雨中,隐忍,坚持,周身都锈迹斑斑的男人。
不得不说,宁紫玉的画作,很传神。
他的每一笔,每一画,每一处勾勒出的线条,每一点笔墨压下来的韵致,都无不在像鲜活的生命一般地,活生生地流动在画上人的体内。
而与此同时,画上人内心的挣扎与坚持,迷茫与抉择,幻灭与希翼,则又一次次地,频繁切换在他脸部与眼神的各处线条之中,让人看来,果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画上的他,则更像是黎明前风雨中独步舞者,又像是寒夜中,刀锋上舐血的骁勇苍狼。
望中疑,景凄迷。
宁紫玉透过薄薄的一层灯光看他,一瞬间,眼睛竟成痴了,感觉那画中的人,透过灯光,竟好像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站到他的面前。
“不……不是他……”
“这还不是他……”
他摇头,忽然又将手中白纸粗鲁地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旁的地上。
他提笔,蘸墨,闭上眼,努力地回想着那人在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和画中该注意的地方。
他的眉毛……应该更上扬一些……
应该更锋利一点……
他之旁的杂眉……应该更多一些……并不很整齐……
宁紫玉闭上眼睛,感觉叶邵夕的眉眼,在他的脑中,愈加丰满清晰起来。
他的双肩……应该更宽一些……
他的体格……应该更挺拔……
他右指的骨节,应该比左指的,更为粗一些才对……
宁紫玉那么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作画时的每一个细节,然而,这画像却又画不到一半,就被他怒吼了一声不对,十分粗鲁地乱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扔到地上。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不是他!”
“这不是叶邵夕!”
宁紫玉不知为何忽然激动起来,他反复无数次地默念了几声不对之后,又立马低头,忙铺上一层纸,提笔蘸墨,作画。
“不对!还是不对!”
他画了撕,撕了画,尽都揉成一团,仍在手旁的地上。
“为什么还是不对!!?”
“不对!”
宁紫玉一激动,两手一挥袖,将桌上的墨砚、纸张、奏折,尽都“噼里啪啦”地乱挥在地上。
“皇上,皇上怎么了?!”
门外的人又听见声音,忙进殿,很紧张地问道。
“滚下去!狗奴才!”
宁紫玉则语气不爽,开口便骂。
他一下子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仰天用手捂上眼睛。
原来,他始终是……画不出叶邵夕的,他画不成。
他发现,自己越是努力地去想,叶邵夕的样子在他心中也就越过丰满,越过深刻,他现下才发现,他甚至是可以很清楚地回忆起那人身上的每一根毛发生长的方向、状态、和长短。
正因为记得太深了,太重了,也太刻骨了,所以他现在想画,却画不出,也画不成。
叶邵夕就是叶邵夕,即使是一点细枝末节的不同,那就不是叶邵夕。
宁紫玉忽然发觉世间的所有竟是如此的不稳,就像他迟来的情感,就像叶邵夕渺无的踪迹,就像那一掷之后,就再也不可回还的时光,总是在人的不经意之间,或许就会永远地失去。
再也不可能回来。
月夜撩人,修竹声声,匆匆一载的时光,就在宁紫玉由不懂爱到懂爱的悟得过程中,匆匆度过。
在这期间,他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迂回在心中,万语千言,万千想念,都晦而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