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垂着眼眸,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半晌,才慢慢开口道,“大人熟读史书,可知开国之初的帝纪里,有关于青鸟的题记。” 他语气柔和,就像是一个请教先生学问的年轻读书人。
这话题转的离题千里,但礼官自负学富五车,更有点好为人师,便接道:“本官自是知晓。帝少游于圻山,得遇青鸟,以诚待之,青鸟以火契之,随帝出圻山,火德服九州耳。说的是成祖早年的事了。”
他看看一旁一脸不爽的老内侍,好心给他解释说:“是说成祖年少时在圻山游玩,遇到了化作凡人的神兽青鸟。祖帝以诚相待,青鸟十分感动,便缔结了火契,甘愿受驱使,随成祖出了圻山。后来就……”
“我听得懂!”老内侍粗暴的打断。
少年等他们说完,才抬起眼睛,认真道:“这便是火契的由来。影门是青鸟所传,是守卫圻山和王陵的所在。王陵所葬的十二祖帝,皆是亲上圻山缔结火契。这天子令……”
他将天子令递回,“是迁都之后才出现的啊。”
迂回了这么大一圈,竟然是借口天子不曾亲来,拒绝了天子令!
老内侍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一脸的不可置信。莫非这少年眼看天家逐年衰微,生了异心?“你……敢抗王命不遵!”
他一扬手,身后的四个侍卫立时会意,刀剑出鞘,做出一副凶狠的架势。影门已然破败,只剩眼前这么几个人,不足为惧。
阿锦欢呼一声,青影一晃,几个人还未动作,手中刀剑便咣琅琅落了地。她拍拍手,回头咯咯笑道:“门主,我是不是又有长进?”
“阿锦,不可无理。”少年责备道。
一行人不由大骇,眼前这个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看似娇憨,出手竟然如此厉害!再看坐在首座的青衣少年,才意识到他不是人人可欺的少年奴隶,而是一个武功莫测的影卫。传说中黑衣影卫永不离帝王身侧,是帝王最强的剑,最坚固的盾。
然而,他却拒绝了天子令!
“请大人回天都去吧。”少年温言道:“请转告陛下,影门承之以青鸟,以诚待之,便以火契之。”他的语气一向的温和,却有种不容更改的天真的固执。仿佛只要坚持上古的规矩,天子不亲自上山来请,他就可以不离开圻山。
他不再理会他们,望向窗外,淡声道:“外面的客人不进来吗?”
众人愕然,全都望向门口,才知道外面有人来了,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窗外哈哈一声大笑,门口晃进来个魁梧身影,带来一阵山野的清冽。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高大汉子,火红的斗篷,一身风尘仆仆的甲胄,长得不似中原人柔和,棱角粗犷的面相,满面胡茬,横眉深目,目韵精光。
两个官员立刻认了出来,都变了脸色:这不是那个同行了一路的西炎伯弘瀚吗!那个西境来的蛮子,不知廉耻的武夫!“你怎么来了!”
“哎呀,本君也对先王陵墓心怀敬畏,想来祭拜一番,不小心就走到这里来了。”睁着眼说瞎话,弘瀚一点都不脸红。“没想到,却知道了这样的典故,果然不虚此行。”
他目光锁定主座的少年,披甲扶刀,气势逼人,一步步走入堂中:“那么,我弘瀚亲上圻山,以诚相邀,要你作我的影卫。以诚待之,以火契之!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第3章 诺
西炎伯弘瀚,在此之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不过是个西境蛮荒之地发迹的将军,竟也成了一地领主,得封侯伯,在诸侯之间十分被人瞧不起。何况他一向粗豪放旷匪气十足,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一副武夫做派,和中原欣赏的文士风流毫不搭界。
弘瀚逼视着青衣少年,目光恣意狂野,灯火映在眸中,便似两团野火。
少年不为所动,眸子温润漆黑,寂然无波。
“不是让你莫再来了吗?”允认出了上午在林间偷猎的人。
“什么人胆敢乱闯影门!”小姑娘阿锦顿时恼了。平常都是她打理庭院,有什么风吹草动绝不会错过,今日竟然被人潜在屋外偷听。
她身法极快,转瞬便向弘瀚攻出七八招。她身子尚未长成,使一柄薄薄的柳叶匕首,却凌厉异常,内功走得阳刚一路,全然不似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弘瀚拔出随身的弯刀在身前猛力一划,当啷一下,便如一道天堑,女孩儿攻来的招式先后都撞在弯刀的光弧上,发出叮叮叮几声脆响。
弘瀚退了半步,持刀而立,哈哈一笑。
阿锦退了几步,脸色很不好看。一力降十会,她显然不是此人的对手。
而且对方还留了手,他若不退这半步,她受的反震更大,说不得就受伤了。阿锦眉毛一扬,顾不得年岁尚小气力不足,方要再战,却发现提不起匕首。
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两根手指捏着她匕首的薄刃,就像小时候拉着她的手。
阿锦心下一安,退到后面。只要门主出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允手指一转,握住了柳叶匕首,他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纵使性情再温和,也不会对上门的挑衅视而不见。他一身粗布青衫,灯光下凝身而立,神情淡漠,举手投足却有说不出的清雅之意,手背上火凤烙印十分清晰刺目。
弘瀚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挥刀而上。早知道少年是个高手,他丝毫没有保留。
少年的身法很奇特,就像一阵轻风,略略斜开半分,险而又险的避开刀锋,矮身让过回斩的同时,柳叶匕首便直抵弘瀚腰腹。他的动作并不大,却准确而快速,总能在险而又险之际躲开要害。
若不是弘瀚腰间有硬甲护着,便已经被开了一条口子。弘瀚毫不介意,他就是仗着自己有甲胄才敢这么大开大合的挥刀,他本来就是擅长骑马征战的战将,又不是刺客,一点都不觉得丢人。两人转瞬间交换了十几招,要不是有护心的铜镜和甲胄,弘瀚身上早都多了四五条口子,三四个窟窿了。
少年的身法迅捷而难以捉摸,乃是无数次贴身近战磨练而来。若是作为帝王的护卫被训练,正该是这种路数。他的内功却很奇怪,同样是阳刚炽烈的路子,而当刀锋自他身侧劈砍过时,总带来粘稠的滞涩之感。是了,这恰恰是守护帝王不被刺伤的法门,任何一个刺客也不会想到,当尖锐的武器近身之后会遇到这样的障碍。
想到这一点,弘瀚笑得愈发的匪气。这个人,他要定了!
不过短短二十招,两个人的动作骤然停顿,少年整个人贴在高大的将军怀中,弘瀚的弯刀回斩,允的左手却搭上他的腕脉,右手已将冰凉的匕首抵在弘瀚柔软的喉间——此处,是没有甲胄的。
这就像是一个满怀的拥抱,却充满了死亡的威胁。
允并没用力,只是轻轻的示意,在弘瀚咽喉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随后他便收手,鬼魅般脱开战圈。“请下山罢。”他淡然道,将匕首递还给满目崇拜的阿锦。
周围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很好,我输了。”弘瀚舔舔嘴唇承认。“但谁他妈跟你比武论输赢啊……”
见他如此无赖,老内侍嚷道:“真是没脸,非要等人将你……”后半句却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他鼻子前正逼着弘瀚的弯刀刀尖,杀气有如实质。
如果不是影门门主的手指千钧一发之际搭在弯刀上,他已经是个死人。
允推开弘瀚的刀,仍是语调平淡,似是很能理解对方的不甘。“请下山罢。圻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弘瀚盯着他的眼睛一笑,翻腕再斩。
这次换成礼官大人冷汗涔涔,看着脖子前被少年险险捏住的刀刃!这个蛮子忒也没规矩,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拿旁人性命出气,实在是不可理喻!
少年将刀拿走,轻轻搁在案上。他并未生气,只是叹道:“何必如此。在圻山,在影门,你得不到什么。”
弘瀚哈哈大笑,忽而正色道:“我弘瀚要抢什么,还从来没有抢不到。”
弘瀚跨上一步,如同猛兽盯上猎物,一字一句狠狠道:“以诚待之,以火契之。我亲上圻山,诚意十足。你若不从,我山下驻扎的两千兵马即刻便可烧了这王陵,毁了圻山。这便是我的诚意!”
允面色如常,眸光却一点点沉了。他没想到有一天圻山会闯入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允从不与人争执,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如今天子式微,诸侯势大,然而各国虎视眈眈,互为牵制。焚烧皇陵乃是冒天下之大不惟。西炎地处偏僻,立足未稳,就不怕授之以柄,令人群起攻之吗?”
弘瀚抱臂道:“谁知道呢,反正我人也杀了,山也烧了,往紫函关后面一躲,穷乡僻壤,他们来打啊,来抢啊。”一副无赖的口吻。
允望着窗外久久不语,窗外是夜色中的山林,山林之后看不见的远处便是十二皇陵。他在圻山长大,性子温软与世无争,即便是被当做影卫训练,竟也没有养成冷酷狠厉的性子。他不愿前往天都,只因若他去了,便是前任门主的死期——天子的影卫只有一人,便如人只有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