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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慕容觊被粗硬的绳子缚住手脚,凭一种扭曲的姿态倚着墙,他的嗓子干燥得像是裂开了,连简单的吞吐都甚觉刺痛,厚实的营帐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到了夜里,不生火、不点灯,就宛如漆黑的密室。
  他的长相颇似慕容凤:唇很薄、面颊稍宽。唯独缺的是眸子里的灵动。
  相较而言,他的确更像是慕容泓的弟弟,眼珠子黝黑、眼白分明,与人对视不生怯,看得久了反倒使人不舒服。
  此刻,他已用尽了气力,整整两日未曾合眼,又在这样冷暗的屋子里,难免有困意,他迷迷蒙蒙地进入睡眠,连一道月光泄入伴随的脚步声都未曾听闻。
  终于,有一盆冰冷的水从头顶灌下来,将他通身都淋透,慕容觊缓慢地醒来,眉头渐渐拧蹙成一道锁链,直到双眼从一隙到豁然地张开了,才见到慕容冲略微俯下身子,正在生火。
  他张了张口,一道干裂且不失喑哑的嗓音便似春天醒来的饿兽在嘶叫。
  室内有了火光,虽还不至暖和,却多少点亮了挥散不去的阴暗,慕容冲从腰间抽出佩剑,锐利的剑锋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麻绳,眼也不抬,只是说:“哭够了,也骂够了,就端端正正坐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
  慕容觊倚着墙半晌都不动,许久才问:“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慕容冲收起佩剑,剑刃刮着剑鞘,噌的一声,他从高处向下俯视,却不曾低头:“如果你还有力气,那就站起来吧。”
  慕容觊挣扎了一番,还是重重地跌坐下去,他咬着牙道:“是你杀了大将军,不然,你的夫人怎么会提前就杀了大将军夫人?”
  慕容冲不置可否,反倒矮下身来,替他整理湿漉漉的中衣和发髻。
  “要是太狼狈了,说再多有志气的话,也只能叫人发笑了。”
  慕容觊想要挥开他的手,却实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开始后悔起初为何要那样的挣扎和痛骂,以至如今只是想要挥一拳都不能。
  “你为什么要杀大将军?”
  他说话的声音极度低沉,像是莫名受了委屈,一点儿也没有平时的样子。慕容冲的面目藏在背光的阴翳里,手收回去,答案迟到了好一会儿。
  “如果我不杀他,他会不会杀了我呢?”
  “你胡说。”慕容觊盯着他,双眸猩红:“大将军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慕容冲站起来,背过身去慢慢地在帐子里踱步。
  “大将军死了……”慕容觊低着头,泪水掉到地上去:“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你不如把我也杀了。”
  慕容冲闭上眼,嘴里像是在哼一首歌的调子,指节敲打着木剑柄,也渐慢地和上去。慕容觊等不及了,再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他打断了问道:“听过吗?”
  慕容觊眉头拧起,回想了许久,这调子很熟悉,他却着实地不能记起。
  “这是阿干歌。”慕容冲说:“当年高(和谐)祖皇帝忌惮他的哥哥,然而有一天,他的哥哥突然赶着马要往西边去,马儿一直走,怎么也不肯回头去看东边,所以,高(和谐)祖皇帝就面朝西边唱歌,问他的哥哥,为什么不肯回来。”
  慕容觊的眼眶湿润了,泪水汇聚在一起,就要凝成一股落下来。
  “当年,我们从邺城被赶到长安,就像牛马一样。”叹息声很轻,洒进风里很快就消糜不见,慕容冲仰头看向帐顶:“那时候,你也就像忠儿那般大小,走山路的时候,雪堆到了膝盖,你哥哥病得要死了,你也一路地哭,我在雪地里跟着车子跑,想寻到吴王,找个大夫来,你哥哥的病就会好了。”
  慕容觊紧紧抿着唇,双肩却在抖。
  “那时候有人告诉我,跑也没有用,这又不是在邺城——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慕容冲接着说,语气意外地平淡:“人要是什么都有了,就会想起自己的兄弟姊妹,但要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只能顾自己。”
  “你哥哥是这样,我是这样。”慕容冲回过头,下一句话吐得很重:“你以为,我七哥就不是这样吗?”
  “不是……”慕容觊哭着答道,却因为是在哭而没有十足的底气。
  慕容冲笑了笑,笑声很短,又很刺耳:“人都是这样,没人是例外。”
  慕容觊的身子俯下去,直至贴到地。
  慕容冲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思念慕容凤,还是继续在为慕容泓的死而悲伤,抑或都不是的,只是感慨到他说的话,觉得真的是这样的。
  “我进宫伺候秦主之前,我的亲哥哥把我锁在柴房里,我七哥扔给我一把刀,叫我死了算了。”慕容冲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眼睛里没有一点的伤怀或是感慨,话却越说越快,掷地也很重:“我母亲发丧,我才坐下,四哥就站起来,怕我污了他;五哥当着大家的面摔碎了碗,把酒泼在我身上。我跑出去,坐在井边,我哥哥就站在一旁看着,等着我跳下去。”
  “一直到如今,我也时常会想,当初要是死了,哪来的今日?”
  慕容觊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却没有抬头。
  慕容冲从腰间将佩剑卸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正砸在慕容觊的眼前。
  “人只要活着,就什么仇都能报。”他说,手把门帐扶了起来,冷风灌进来,慕容觊一身冷水,禁不住地打颤栗。
  “想好了,就把剑揣在腰上,还做你的小将军。”
  慕容永打马厩里将赤烈牵出来,正巧遇上韩延不知从哪里来的,远远地见到他就喊:“哎——皇叔!”
  慕容永不太喜欢这个称谓,他把着缰绳停下来,等韩延小跑着上前,站定了又四处地环顾,问道:“皇叔,主公呢?”
  “大司马。”慕容永说。
  “哦,大司马。”韩延立刻改了口道:“大司马呢?”
  “兴许在夫人帐里呢,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韩延伸手去摸赤烈的脖子,那畜生老大地不高兴,打着响鼻不叫他碰,韩延面上有些难堪,又说:“从前,大司马的坐骑都归我伺候的,当年在平阳,大司马从长安带来的那匹,叫赤烈,性子可暴了……”
  “它也叫赤烈。”慕容永说,一边牵着赤烈往前走。
  “什么?”韩延诧异道,与慕容永并着肩一道走:“是大司马给起的名吗?”
  “是啊。”慕容永回答道:“随口就给起了,就叫赤烈。”
  韩延摇摇头,像是困惑,却很快不在意了,很快又问:“皇叔啊,你说大司马,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慕容永一头雾水,问他:“什么怎么想的?”
  “就是……”韩延顿了顿,意味不甚清明,他犹豫了半晌,又将话转到昨夜里:“唉,不好说,不过皇叔啊,昨夜里大司马去后山狩猎,怎么只带了你一个人去?”
  “不是他带我去的,是我追上他的。”慕容永回答说:“怎么?你没见他去马厩里牵马?”
  “见到了……”韩延咕哝道:“他还说是他帐子里火生得太大了,惹得他夜里燥热睡不着,只能出去溜溜马了。”
  “这不就是了。”慕容永说。
  韩延想了想,还是问:“那你们夜里去狩猎,是不是知道了要出事?”
  慕容永摇摇头:“我起初不知道,但大司马知道,我追上他之后,他才告诉我的。”
  “那就是说,大司马是提前知道了。”韩延顺着他的意思猜度到。
  慕容永眉梢动了动,眼睛没有在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想必是知道的,只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大司马一向只说其一不说其二,你也是知道的。”
  韩延点点头,又问:“可是,他们派人去请大司马,大司马就这么跟着回来了,这不像是他,更何况,在中军帐里大家都跪下的时候,我看你也跪下了,这么一说,你们恐怕不光知道高盖要杀济北王吧。”
  慕容永想了想,还是没有否认:“是。”
  韩延像是明白过来,眼睛眨了眨,又把声音压低了:“皇叔啊,我是以为,高盖如今拥戴大司马,是因为济北王不顺他的意思了,你想想啊——打从济北王起兵开始,这军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归他高盖的,他想干什么都易如反掌,连杀一上位者都像是风吹了草地,一声响罢了。这如今,大司马当权了,还委任他做尚书令,这就等于又把军权交给他,一旦……我是说一旦,大司马有一日与他相悖相左了,会不会……”
  慕容永拧着眉仔细听他讲这些话,却没听到结句,他低着头犹豫了半刻,说:“我觉得,大司马要比济北王聪明得多。现如今,尚书令已经杀了济北王,当下就剥他的权,反倒不明智吧?单我知道的,段随段将军手里也有兵权,加上咱们,大司马又把小将军给说服帖了,想必大司马的心里已经有些计算了。”
  韩延的神情不变,眉梢倒是压下来:“是这样的道理,不过,大司马承制行事、置百官,皇叔您还是长史,我还是参军,都是打平阳过来的头衔,也没变过……”
  他说话正逢赤烈俯下吃草,慕容永一只手里拿着缰绳,眼睛还是向下看,语气仍然平淡:“大司马肯定有大司马的打算,咱们啊,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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