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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谁说的?”
  四座皆惊,连慕容暐也停下。
  慕容冲扔下筷子,神情一成不变或说压根并无神情可言,他的眸垂下看盘中的肉食,唇齿拨动却不闻声,好一会儿才听他说:“这肉膻味太重,下不了口。”
  新兴侯夫人面上显出为难,四处投望连举筷的手都不敢下放。
  “是……是膳,不如用茶水涮涮——”
  慕容冲抬头看向她:“我不爱喝茶,太苦。”
  一声筷子落桌震响的动静,慕容暐立直身,倒也不说什么。
  慕容冲毫无预兆笑得停不下,低着头双眸弯隙只从喉咙低出笑音,他终于轻叹一声,所谓停下,手指尖拨着盛酒的盏:“兄长与我,许久不见了吧。”
  慕容暐一愣。
  “以前五叔说过,亲兄弟也好,亲父子也好,久而不见也该疏了。”慕容冲自顾说,眸色阴沉而冷淡,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他的尾音刻意活泼地上扬,却无故地还是不暖:“上一次,该是为母举丧,还是我不辞而别。”
  慕容暐不敢抬头,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说得对。
  沉默在一室之内扩散开来,慕容冲没再说些什么,只径自站起身来,他走到门前,又停住,背着光回过头,也看不清面上。
  “主公。”
  少年应声回头,接过披风裹体。
  紫宫仍是紫宫,半点不变。路两旁是拔起的朱紫高墙,还有墙下阴暗处的青苔,斗拱檐角如昨,连来回疾步的宫人都是一副模样。慕容冲一路随在王洛身后,仍贴着他爱走的小道,抬头仰望四周,忍不住就说:“王侍郎现今在哪里侍奉?”
  王洛头也不回,与往日一般的语气,也是随着这宫殿一岁不长的:“自然还是跟在陛下身边。”
  慕容冲笑了一声:“还跟从前一样。”
  王洛总算是看他一眼。
  越过一道墙,总归还会有一道墙,慕容冲恍惚见到池塘,又恍惚在池塘边见到模糊的人影,像是坐着绣花绣草、缝缝补补,指尖掌心都是密密针扎的痕迹。
  “水还没结冰。”他说,却是回过头不再去看:“要是结了冰,鱼可就要冻死了。”
  “这话怎么说?”王洛问。
  “怎么说?”慕容冲反问。
  王洛从他目光看向脚底:“若是都冻死了,春天怎么又活了呢?”
  慕容冲又笑一声,他像是十分愿意笑了:“我从前一直以为的是,冬天的死鱼捞起来,到春天再养小鱼。不然,它们怎么不随岁长呢?”
  王洛越过他的话:“太守从前可不这么爱说话。”
  慕容冲还勾着唇,不置可否:“你都管我叫太守了,怎么能跟从前一样呢?”
  王洛回过头去,盯着前路:“过去这道门,就要到了。”
  “还要再拐个弯。”慕容冲说。
  王洛不回答,领着他穿过那扇过车的门到了平顺的辇道,宣室殿便已近在眼前了,慕容冲深吸口气,迈开脚走快步越到王洛身前去,从片小林进去,这才拐到石阶,由着侧门外守着二三内监,堪堪地停了下来。
  他从来都是走侧门入的,因他无名无分,只如偌大宫殿之中最低贱的奴仆。
  “今天不一样了。”他高昂着头,身上崭新的斗篷引风拂过回廊,他来到正门,像是印证自己的话,站定着等待通传。
  等到内里通传,也不算等得太过久,慕容冲扑开落身的灰尘,面目紧绷出肃穆不卑,他迈进门槛,轻车熟路,沿着一道道屏风的延续进到殿中,正见苻坚与杨定分坐上下,都在看他。
  “陛下。”
  他说,语轻像是雨点,才能够掩紧心头颤凛。
  苻坚做免的手势,之后接着说:“免了。”
  慕容冲起身时见王座身后的帘幕拨动,仿有人影若隐若现,又看得不甚清晰。
  苻坚以手示意,由是杨定起身,从座前跪到正中,与慕容冲并肩向下俯礼:“臣告退。”
  一旁宋牙与王洛并立一道屏风之后,从四面的兽嘴开始吐出袅袅的香烟,一室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甚至连方才屏风后那道似有若无的人影都不见,慕容冲的双手藏进袖子,袖子搁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攥紧。
  “有一年了吧?”
  慕容冲愣住,目神由局促归于空洞,他没有答话,或者说不知如何答话。
  “你姐姐。”苻坚补充道。
  他忍不住看向房梁,又觉实在是失礼。
  “是,陛下。”
  苻坚像是叹口气,又像只是舒口气,他向侧倚在靠弯里,身子斜着,很是疲惫模样:“过来,坐得离朕近一些。”
  慕容冲像是在犹豫,起身移步的动作显得迟缓。
  “再近点。”
  他双腿发软,甚至站不起来,半是膝行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苻坚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之间相隔很近,又总归还是隔着一段,他没有像从前伸手揽他,或是捉挽他一只脚踝生硬地拖拽入怀,这就像是他们之间微妙难解的联系,总归不是从前了。
  苻坚很累,累到双眼阖起,拇指掐在额角:“总是乏力,夜里入寝也不甚好,梦里有时也会见着她。”
  慕容冲忍不住抬头看他,看他鬓角伸出的白发,忍不住就看住了。
  苻坚没有得到他的回话,睁眼瞧着他正望向自己,下意识伸手掩着额鬓:“怎么,看出什么了?”
  慕容冲一刻与他对视,像是慌了,俯身动作也急促,咚地一声磕在地。
  “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开口即是懊悔之意,这话本是毕恭毕敬甚至诚惶诚恐,偏叫他尾音轻颤说出了床笫之间的求欢讨饶之意,慕容冲控制不住浑身都在抖,咬紧牙关堪堪逼住泪水。
  摆脱不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只是听他说些寻常言语,都像是被压于被席做行苟且,行动和言语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地迎合。
  苻坚没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他,看他颤栗像筛子,双肩孱弱撑着官服,一抖一抖像是在哭。
  “身子好些了?”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尽可能地点头回应,却极僵硬。
  “起来坐着吧,让朕看看你。”
  他渐从跪伏之姿立起,直身正立,眼却还盯着膝,有两道清晰目光通身打量,不像从前饱含欲念、露骨又易懂,如今更为复杂,复杂到他摸不通透,他只能犹豫着,仍还细嫩的指节勾拉衣带,做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事情。
  “陛下?”
  手掌心的温度还算温热,温热又宽厚,阻挡他接下的动作。
  “退下吧。”
  “太守将有喜事,怎么神情恍惚?”
  宋牙领着慕容冲一路从宣室殿出,到了昭阳殿,刻意打弯走了远路,他一路笑呵呵的,话也不断,与王洛截然两样。
  “还未有定数吧。”慕容冲说,此刻他多少消去了方才在殿的压抑,却还是不太自在,他看向脚底,一步一步都是浓重的阴翳遮盖。
  “怎么说呢?”宋牙立刻回应道:“满城皆知,怎就成了没有定数呢?”
  “是吗……”慕容冲心底忐忑非常,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如实地讲:“陛下不提,怎算是定数呢?”
  “陛下今日不曾提及?”宋牙十分困惑似的。
  慕容冲看向他,不置可否。
  宋牙不再就此说下去,反倒挑了别的话说:“从年前太守赴任,陛下许久不曾睡得安稳了,这紫宫——”
  “陛下老了。”
  宋牙愣住,一时脚下都忘了走路。
  慕容冲突然这样说,语气里似叹惋又有讲不清的其他情绪,他仍专注地前走,走出一段,反成了他在指引宋牙,他们相隔一段,总算各自注视。
  夕阳余晖映出少年半边脸像是镀了金边,却莫名地黯淡昏暗,他如烟的眸子藏在阴霾之下,幽幽地有光,他突然一笑,像是回到稚龄的孩子。
  “我也老了。”
  宋牙像是于丛林觅猎躲过了饥饿的猛虎,长长舒口气后,又重新迈开步子,他仍旧笑着,笑得眼眸弯起:“太守说笑了,太守今年……”
  话刻意留了尾,慕容冲掩起嘴咳嗽两声,随意答道:“年过古稀了。”
  宋牙只当他又在玩笑,还想要回什么话,又听他问:“崔长史家的女儿安置在何处?听闻一早就送进了宫里。”
  “原是暂且安置下了。”宋牙解释道:“陛下近日以来精神不佳,也不召幸后宫,恐怕要待过段时日。”
  “是,只是……我总要向崔长史交代的。”
  越过道道宫墙,仿佛出路已在咫尺之间,天色已不早,夜幕也拉下,慕容冲的步子渐缓,像是不舍,终于在道路尽头回过头去。
  像有人影,又像虚无一人。

  第九十七章 凉夜

  更漏响断三声,便有夏虫窸窣的鸣叫,却偏还是在惊蛰夜的彻骨风中。
  似乎是要下雨,云翳重得很。
  宣室殿燃起熏香,随点燃的火烛摇曳,照亮殿中一方,余下四边漆黑的角落。苻坚乏了,他不知从何时,总会莫名地疲乏,眼前虚虚实实地总有幻象,此刻轻揉额角,又忍不住思起一些过往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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