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七堂堂主,身在江南的,
便只有穆情浓而已。
“四爷,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这信来得蹊跷,薛无情又与你相识多年,唯恐是反间之计。”
沈无常却摇头,笃定说:
“她自有她的道理……”
“再不然,我与你同去也好,大敌当前,孤身赴会实在不妥。”
那魔头一笑,
“四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女人实在精明得厉害,若有人跟随,只怕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可……”
叶容弦还想劝他几句,就见他拔起身形,瞬息已消失在夜色中。
后山瀑布,
夜极静,天上无那皎皎明月,星光却更盛。
在那星光里,山间瀑布似一条银白的雪练,从石缝中飞流直下,激扬起浪花泡沫,潺潺淙淙。
穆情浓还是一袭绯红劲装,柞绸上衣外裹了件皮质软甲,背负一张雕花强弓,腰悬箭壶,衣摆上垂下一圈璎珞流苏。她负着手,看似随意,却站在了视野最开阔,退路最平坦的一处。
这女人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心眼一样,她甚至从不轻易将武功示人,更无人知道她镖囊中究竟有多少暗器。薛无情最善识人,却也只得将她猜上七分透,剩下那三分皆是听之任之了。
但她精明如斯,却鲜少谋算构陷,几乎不曾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
只因聪明的人从不自作聪明。
可她现在却不得不如此,只因她探听到中原武林众人卯时初刻便要兴师问罪,攻上那天目山去,况且又有薛无情从中作梗,
留给她的时间已实然不多了。
忽然,一片浓云遮住了熠熠星光,昏黑夜色下晚风飞卷,山间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人影自那黑暗走来,瘦削身量,步履如风。
穆情浓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果然没有看错那千手魔头,但面上却装作无谓,厉声喝道:
“什么人?”
来者闻言,并没有答话,更毫无放慢脚步的意思,仿佛刀山火海都休想阻挡他向前。
穆情浓忽然有些忐忑,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精铁飞镖,正预备出手——
云开雾散,那人的面容倏然间清晰了起来。
细长眉毛,桃花招子,生的有些女相,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
穆情浓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结了冰,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腔子,她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道:
“主人怎在这里?”
薛无情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脸上带着点温柔笑意,但他的目光又冷又冰,好像毒蛇的信子,令见者心惊。
半晌,他才反问一句:
“你又怎在这里?”
穆情浓心念电转,连忙道:
“属下担心那魔头深夜潜逃,故来这后山监视。”
薛无情闻言,眼中那阴毒神情无影无踪,只一笑,笑容如三月风,
“快回去罢,夜冷天寒……”
穆情浓见状,知他大抵是信了,当即有如逃出生天般松了口气。但她与那魔头约定在后山相见,事出紧急,不容拖延,便只好搜肠刮肚找起说辞来,
“属下已在此大半宿了,不在乎一时半刻,若是半途而废只怕不妥。”
“武林盟已在山下布好埋伏,纵他三头六臂,也逃不出的。倒是你,难道没领教过沈无常的厉害么?”
穆情浓听他字字不让,又担心越描越黑,难免生变,只好单膝跪地,口中称道:
“属下遵命!”
薛无情见状,竟也不再追究,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穆情浓起身跟在他后面,手中却一直紧握着那精铁飞镖,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掌心划破。
纵然她武功不如薛无情,但那人眼下毫无防备,只消一击,只消将这精铁飞镖钉入他后心,一切的一切恩怨情仇就都会有个结果。
怎么办,下不下手?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额角冷汗涔涔。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赌她出手够快,赌薛无情反应不及,胜者不过苟延性命,败者也不过一死。
不过一死。
穆情浓忽然看开了,她既已投身这漩涡之中,粉身碎骨都道是寻常,又何来贪生怕死的道理?
况且,
人都是要死的,
为了这世间邪不压正,恶不欺善而死,
倒也值得了。
那女人打定主意,一抬手,猝然发难!
只见空中寒芒闪动,一把精铁飞镖直取薛无情后心。
这一招如银瓶乍破,令人防不胜防,
但——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却豁然转身,脚踏九宫,将这一击避过。尔后他袍袖一抖,追雷镖破风而起,“噗”地一声刺入了穆情浓的心脏。
追雷镖极锋利,他出手又极快极狠,这一镖直接从那女人背后穿出,瞬息间坠入瀑布寒潭,再不见踪影。
穆情浓一袭红衣上,染上了愈加鲜艳的绯红。鲜血如泉水,不可抑制地从那胸膛上流出,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浸透了脚下泥土。她那双好看的,总有些跋扈的眼睛失了焦,嘴唇上血色尽褪,却拼命要抢上一口呼吸。
但她做不到,脚下趔趄两步,倏然倒了下去。
穆情浓直到这时才明白,薛无情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她,那男人自转身起便一直按了追雷镖在手,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活到山脚。
呵,愿赌服输。
薛无情低头看着穆情浓的尸体,忽然皱起眉头,神色悲哀,他喃喃道:
“我并非想要杀你的,只是……
只是,一错再错,错上加错,终究无可回还。”
穆情浓,这女人当了他八年的属下,与他相识更是十年有余,不说有多少情分,但好歹相识一场。却在那弹指一刹间,死在了他手上。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念及此处,蓦地自心底里升腾起一股寒意来,他觉得自己已变得不像自己了。他为了掩盖过失,不得不杀人灭口,又为了杀人灭口,不得不杀更多的人。他曾经还会挣扎后悔,自我麻痹,但如今——
一切都晚了。
就好像谎言说多了容易成真,他已陶醉在虚构的大义里。
为了孤星照月楼雄于武林,为了孤星照月楼武功扬名天下。
可,可他薛无情不就是个杀人不眨眼,说话不算数的卑鄙小人吗?
但,但又有什么退路呢?
这些血,这些泪,这些罪,
他注定背着,逃不脱,走不掉,
也注定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到死为止!
薛无情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他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自己的本意初衷,
但他所做的一切一切,
都是为了杀那千手魔头……
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魔头的错。
沈无常,
我要杀了你,我不得不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孤星照月
夜已深,秋也已深,草虫皆寂,只有山间的微风与枯叶在簌簌作响。
沈无常一袭灰白袍子,行动如风驰电掣,他刹那间掠过树梢,留下一道拉长的扑朔人影。
上弦月挂在西面天空,纤细如钩,澄明如水。
那活阎罗见状,忽然停下脚步,举头向天,银白的月光便在他眉眼间交错。
那明月旁,有一点黯淡星子,恰如从前。
二十年前,大散关外
一驾马车在荒漠上穿行,车轮碾过石子沙砾,晃晃悠悠地向西而去。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破棉袍,右手马鞭,左手酒坛,眼中有些醺然醉意。在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饿得瘦骨嶙峋,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三两肉来。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如那霜月,如那冰泉,甚至带着某种令人不可直视闪光。
他忽然抬头,轻声问:
“我们要去哪儿?”
“去飞沙镇以北的山丘上,那里有座荒废小楼,曾是我故人居所,如今翻修翻修,倒也随意凑合。”
“飞沙镇?”
“对,那是女真人的地盘,常年黄沙满地。春天的大风一刮,面对面都看不见人影。”
沈无常闻言,露出个如他年纪一般的好奇神情,眨着眼,却不开口追问。
中年男人一笑,从怀中摸出张饼来,递给他,又絮絮叨叨地说:
“你听着,从今往后要依为师的话,好好习武,好好练功,为师自不会亏待你的。”
那孩子听罢,低头默默地吃着饼,嘟哝一声,
“好。”
“但是,你首先就要将这不爱说话的毛病改了,年纪轻轻怎就没点活泼劲?”独孤游似对那回答有所不满,刚数落了几句,却见他吃得甚急,连忙把手中酒坛递过去,温声道:
“你慢点吃。”
沈无常抬眼看着那酒坛,不知在计较什么,半晌才接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独孤游见状放下心来,嘴便又闲不住了,腆着脸与他商量说:
“小西,你看啊……我收你作徒弟,咱们大小就算个门派了……这门派,你说该起什么名字好?”
沈无常自小颠沛流离,连教书先生的影子都没见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要他起名字,倒不如让他上天摘月亮来得爽快。他闻言,几乎以为独孤游是在挤兑自己,将眼皮一垂,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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