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常想说些什么,却被薛无情打断,那孤星照月楼楼主的眼神忽然飘得很远,
“无常,你还记得三年前么?”
“三年前……”
“你写信给我,说要金盆洗手,与任明月成婚,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去。”
沈无常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即便一千转日月飞旋,当他听见“任明月”三个字的时候,还是仿佛被人撕开了伤疤,痛得一颗心鲜血直流。
灿烂红衣,刀光剑影,如穿吉服的天地……
他也曾希望过平淡安宁,
可这世道,这人间,这造化游戏!
薛无情见他咬紧了牙关,脸上露出一丝辛酸自嘲,他缓缓道:
“我收到信以后,真心替你高兴。正好江南酒庄送了一车上好的女儿红,我便挑了两坛,想给你送去……嫂子人很好,做的菜也好吃,我看见你脸上带笑,就知道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尘埃落定——”
“可你却杀了她!”
沈无常猛然暴喝一声。不知怎的,他此时万分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个“杀”字来,但却又无可奈何,竟蓦地通红了眼眶,眼睫湿润。
薛无情见他流泪,怔了怔,忽然眼前也跟着模糊一片,他一字一句,哽咽道:
“后来,你去泡茶了,任姑娘看着我,说你不介怀鬼哭峰的事情,要我好好打理孤星照月楼……你曾向我发誓,那件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可你,可你——!”
那魔头闻言,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双肩抖动,笑得凄厉无比,
“原来是我自作自受!”
就是因为他自己喝多了酒,无心一句,才害得任明月惨死,薛无情成魔,害得这一生残破飘零!
薛无情见他发笑,瞪着眼睛,陡然拔高了嗓门,
“你知道吗!三年了……这三年里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日每夜,无时不刻,都害怕一觉醒来鬼哭峰事曝,遭受千夫所指。我曾梦见自己被人乱刀砍死,尸首被大卸八块,扔进山沟里喂给野狗乌鸦!”
“可你却不满足。”
“三年前,我为何对你手下留情?我本也想就此罢休的,但你竟追查起任明月之死的真相,让我不得不借追魂门的幌子杀人灭口!”
“西子湖畔,你好一手捉放曹……”
“我自忖无力杀你,更何况,若你真有性命之虞,顾七公子不会坐视不理。再者,我若当时杀了你,中原武林却未必会信你就是追魂门主!”
“但那骆云笙是你的亲兄弟……”
提到骆云笙,薛无情的嘴角挂起一抹狞笑来,眼中闪动着残酷又疯狂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几乎又变回了那个翩翩君子,
“骆家欠我的东西,我迟早要拿回来的。那个蠢货,到死都还以为我将一统武林,封他做一代剑宗……本想着让他自曝身份,引你出手,再让中原武林一众乌合将你抓个现行。既舍了追魂门,又正好借刀杀人。没曾想顾风流还算有点义气,竟豁出命来救你,才落得今日夜长梦多。”
“追魂门,武林盟,甚至我与顾风流,都不过是你手中一颗棋子……”
薛无情听罢,将那冷月扇“啪”地一声抖开,缓缓摇着,开口道:
“但这说到底,都恨你天资太好,武功太高。”
沈无常闻言,凄凉一笑,低头看向自己那杀人无数、骨节嶙峋的左手,
他的声音很轻:
“天下第一怎样,天下第二又怎样?”
“你是天下第一,自然不知道天下第二的滋味!”
“我是天下第一,可任明月还是死了,还是落得孤家寡人,腥风血雨里来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下第一!只因你武功再高,心机再深,到头来伤的却是自己……
你看那叶容弦,三十六式随云掌独步天下,却落得自闭于天目山之境。
而我,我若没有这一身武功,是否就能活得像个常人,不必踏入这修罗地狱?”
“可笑!千手魔头,天下第一暗器,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竟要活得像个凡夫俗子吗?!”
“凡夫俗子有什么可怕的,你我活着不一样,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区别么?”
薛无情闻言,一抬左手,一支追雷镖闪着寒芒,破风呼啸。
他厉声喝道:
“与你说话简直对牛弹琴!”
沈无常见他出手,急退三步,乱鸦铁扇赫然在握,他一翻手腕,斜点向前方空中。
“锵——!”
火星四散,竟将那飞镖打落在地。
薛无情也知对付那魔头定不能一击而中,见状当即拔起身形,冷月扇直刺他咽喉要害。
沈无常侧身避过,一只左手却顺着他那胳膊,摸上手肘。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与沈无常最是熟悉,知道他不但暗器可怕,这三十二路小擒拿手更是出神入化,连忙回身撤肘,却背手打出一线连珠,五枚透骨钉来。
这一手暗器发得悄无声息,距离又极近,几乎避无可避!
但那活阎罗却不慌不忙,左臂一荡,五指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待收手时,那五枚精铁长钉竟被悉数抓在了手中。
薛无情见状,脸色苍白,他倒退两步,喃喃道:
“你的武功竟不退反进么?”
沈无常闻言,低下头,将那长钉撒落在地,他的武功实然不如以往了,却因独孤游的教训,不敢不全力以赴。他甫一动手,便催动了十成内力,身法力道皆与全盛无二。
但这“全盛”又能撑多久呢?
他自打听叶容弦说“无药可医”之后,便多了几分豁然,亦或是赤条条来去从容。纵然这十丈软红尘中声色名利,火树银花,却远远不及那一滴英雄泪,一点薄命情。
薄命情。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见他怔怔然无言,怒不可遏,一把冷月扇势如雷霆,直取他膻中大穴。
沈无常不闪不避,将乱鸦铁扇倏然合起,正手接下一招。
薛无情不敢与他硬拼力气,反手斜刺他心口,又转走他人迎要穴。
短刀相接,金铁相鸣。
内劲裹挟着杀意呼啸而来,卷起纷纷扬扬,落叶漫天。
破晓的山间,雾气幽蓝灰暗,在那一片朦胧清冽里,两道人影上下翻飞如兔起鹘落。孤星照月楼武功本就极庞杂,极精妙,此刻二人过招互不相让,对拆八十个回合竟无一重复。
越是交手,薛无情越是察觉那魔头的可怕。
习武之人,最末者求招式,最上者求意境。但沈无常却与这二者悉数无关,他的武功更像是某种本能,暗器,铁扇,都不过是手臂的延伸,都是这种本能的具象。旁人对敌,总要观察,判断,再反应。但沈无常似乎并无这个过程,他永远是凭借直觉出手杀人。
但,薛无情既敢出手,便并非毫无准备。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抓住沈无常连招的空隙,闪身跳出圈外,忽然双臂一振,两手飞花摘叶。
只见那狭长竹叶如幕如扇铺展飞出,如天河倒卷,如繁星乱坠——
醉扫星河,这竟是一手醉扫星河!
沈无常见状一愣,手中铁扇上下翻飞,眼底却一片惊疑不定。他喘着粗气,嘴唇抖了抖,半晌才喃喃道:
“你竟练成了么?”
薛无情闻言,露出个得意得近乎无耻的笑来,他朗声道:
“你能练成的东西,我为何练不成?你能做的事情,我为何不能做?”
那魔头听罢,暗自痛苦不已,心道:
“你就算坏事做尽,也要追赶我么?我这罪无可恕之人,就这么值得追赶么?”
这世上,明明有重逾千百倍之事……
沈无常念及此处,更觉得怅然若失,仿佛薛无情杀的人都悉数背在了自己身上,让他脊背生寒,肌肤冰凉,压得他喘不过半口气。
薛无情见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忽然狞笑起来,他以为沈无常终于被自己摧垮了,以为自己终于胜过那千手魔头了。
极好,一切都极好!
他飞身向前,举扇刺向那魔头咽喉!
沈无常听闻风声厉冽,忽然抬起头来,任凭鬓角长发被内劲削去一绺。
那魔头忽然笑了,勾起嘴角,笑得近乎温柔。
“啪——!”
乱鸦铁扇脱手,落在地上一声脆响。
他暗自欣喜,
这样,
一切就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就完结啦2333333
☆、破命
叶容弦一袭青衣,站在门前空地上,看铅灰色的山脚下火把攒动,他知道那是江湖人攻山的讯号,每一点,都是一张催命符。但他莫名没有一丝慌乱,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情。
“怎也不打个伞?”
凌剑秋的声音响起在背后,跟着,那微凉的雨丝便不再飘落。
叶容弦抬头看了看那把油纸伞,忽然说:
“我在想,沈无常会不会回来,顾风流又会不会恨我?”
凌剑秋低头,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道:
“我竟希望他恨……毕竟仇恨比心痛来得要好。”
“你说这世间,温柔至极处,岂非反倒似绝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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